第三十五章金殿寒光
车轮碾过宫门内巨大青石板铺就的御道,辘辘之声在黎明前死寂的皇城内显得格外空旷丶沉闷,如同碾在人心之上。
车帘隔绝了外面森严的甲胄与冰冷的宫墙,却隔不断那无孔不入的丶令人窒息的威压与寒意。
车厢内,光线昏暗。萧承渊半倚在厚实的锦褥间,身上那套沉重繁复的玄黑绣金蟠龙朝服,此刻不再是荣耀的象征,而是冰冷的枷锁,沉沉地压在他残破不堪的躯壳上。
七旒冕冠下的脸,白得泛青,如同久埋地下的古玉,没有一丝活气。冷汗浸透了他鬓角新生的刺目银丝,湿漉漉地贴在冰凉的额角。
他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阴影,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带着细微的丶令人心颤的抽气声,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苏半夏强行塞给他的那颗黑色药丸,药力正如一把双刃剑,在体内疯狂肆虐。
一股灼热霸道的气流强行提起他行将溃散的心脉之力,暂时压下了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寒毒噬咬的冰冷,却如同烈火烹油,燃烧着他仅存的生命本源。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内部那些千疮百孔的伤口,在这股强横药力的冲击下,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个时辰……她说过,只有一个时辰。
“王爷……”坐在对面的赵铁鹰声音嘶哑,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萧承渊惨白如纸的脸,铁铸般的拳头在膝上紧握,骨节捏得咯咯作响,魁梧的身躯因压抑的愤怒和担忧而微微颤抖。“末将……背您进去!”
萧承渊极其缓慢地丶极其艰难地掀开眼皮。
那双深陷的眼眸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眼白浑浊,眼瞳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丶冰冷却又异常明亮的火焰。
那是药力与意志强行支撑出的最後一点清醒。他极其微弱地摇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礼……不可废……”他极其低哑地吐出几个字,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沫。
就在这时,马车缓缓停住。
“靖王殿下,养心殿到了。请殿下移步。”车外传来刘福全那平板尖细丶毫无波澜的声音。
厚重的车帘被从外面掀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已经褪去,天空呈现出一种压抑的铅灰色。
巍峨的养心殿矗立在眼前,重檐歇山顶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殿前宽阔的汉白玉丹陛如同一条冰冷的通天之路。
凛冽的寒风卷着宫墙角落的残雪碎屑,打着旋儿扑进车厢,带来刺骨的寒意。
萧承渊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石的辛辣。
他那只包裹着细布丶无力垂落的左手,极其艰难地擡起来,搭在了赵铁鹰伸出的丶如同铁钳般坚实的手臂上。
另一只手则死死撑住了身下的锦褥,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赵铁鹰牙关紧咬,腮边肌肉绷紧如石。他小心翼翼地丶几乎是半抱着将萧承渊沉重的身躯从车厢里“请”了出来。
当萧承渊的双脚终于踏上冰冷的汉白玉地面时,他的身体猛地一晃,全靠赵铁鹰手臂传来的巨大力量才勉强稳住身形。
那身沉重的朝服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脊背微微佝偻,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襟,在玄黑的朝服上洇开更深的水痕。
“王爷,小心台阶。”刘福全垂着眼,声音依旧平板无波,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却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扫过萧承渊站立不稳的虚浮脚步丶惨白如鬼的面容丶以及鬓角那几缕在寒风中异常刺眼的银丝,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丶几不可察的了然。
萧承渊的目光越过刘福全,望向那高高的丶似乎没有尽头的丹陛。每一级台阶都冰冷丶坚硬丶光滑,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
他闭了闭眼,似乎在积蓄最後的力量。然後,他搭在赵铁鹰臂膀上的手猛地收紧!
一步。
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赵铁鹰手臂肌肉贲张,死死托住。
又一步。
沉重的朝靴踏上冰冷的玉石,发出细微却如同重鼓的闷响。
第三步。
萧承渊的呼吸骤然急促,喉间发出压抑的丶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滚落,砸在冰冷的玉阶上,瞬间消失。
苏半夏远远地站在宫门外的马车旁,晨风卷起她素色的衣袂,冰冷刺骨。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她的目光穿透清晨稀薄的雾气,牢牢锁定在那丹陛上如同背负着整个苍穹般丶一步一挪的玄黑身影上。
看着他每一次艰难的擡脚,每一次痛苦的停顿,每一次身体的摇晃……她的心也跟着那身影一次次被狠狠揪起,又被重重摔下!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那强提心脉的药力,每一秒都在燃烧他的生命!她仿佛能听到他体内那些断裂的经脉丶被寒毒侵蚀的脏腑在哀鸣!
终于,那玄黑的身影,在赵铁鹰几乎是用身体支撑的情况下,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极其缓慢地丶沉重地,踏上了丹陛的最高一级。
养心殿那两扇巨大的丶朱漆描金的殿门,如同巨兽的口,在他面前缓缓开啓,泄出里面通明的烛火光芒和一种更沉重的丶令人窒息的威压。
萧承渊在殿门口站定,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他极其缓慢地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药石的辛辣,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气血和几乎撕裂全身的剧痛。他推开了赵铁鹰搀扶的手臂。
赵铁鹰虎目含泪,猛地後退一步,如同铁塔般垂手肃立在殿门之外,腰间的佩刀在晨光中泛着冰冷的幽光。
萧承渊挺直了脊背。尽管那挺直的动作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一阵阵眩晕和剧痛,但他依旧站得如同北境风雪中不倒的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