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归巢惊澜
风雪如刀,终于在车轮碾过京畿官道最後一块界碑石时,收敛了肆虐的爪牙。
灰蒙蒙的天穹下,巍峨的帝京轮廓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薄暮冥冥中显露出冰冷而森严的线条。
那高耸入云的箭楼,连绵起伏的宫墙,沉默地俯瞰着归来的车马,带着一种无形的丶令人窒息的威压。
车厢内的暖炉早已熄灭,残馀的炭火气混杂着浓重药味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苏半夏靠在车壁上,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目光却如同绷紧的弓弦,须臾不离地锁在萧承渊身上。
他半倚在层层叠叠的毛皮锦褥间,厚重的玄色大氅裹至下颌,只露出一张脸。
那张脸在车窗外透入的灰白天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如同久不见天日的陈年宣纸。眉骨和颧骨的轮廓在薄皮下显得异常嶙峋,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在浓密睫毛的阴影下,偶尔开阖间,泄露出一点沉静得近乎死寂的幽光。
每一次车轮碾过石板的轻微颠簸,都让他眉心不易察觉地蹙紧一分,呼吸也随之沉重一分,仿佛每一次吐纳都耗尽了心力。
苏半夏的心跟着那细微的蹙眉而一次次揪紧。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袖中那个温润的白玉瓶,指尖冰凉。这一路行来,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那场雪夜刺杀虽被赵铁鹰带人拼死击退,但惊魂未定的氛围和接连不断的颠簸,如同无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萧承渊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
那几根在晨光下刺目的银丝,如今已悄然增多,夹杂在他浓密的鬓角,无声诉说着生命本源的急剧流逝。
“王爷,到府了。”车外,赵铁鹰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长途奔袭後的疲惫,却依旧如磐石般沉稳。
沉重的靖北王府侧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啓。车轮碾过高高的门槛,驶入一片骤然开阔的天地。风雪声被隔绝在外,王府内肃穆而安静。
亭台楼阁在暮色中显出轮廓,飞檐斗拱沉默矗立,偌大的庭院里积雪早已被清扫干净,露出冷硬的青石地面,光可鉴人,却也冰冷刺骨。
没有迎接的喧哗,没有仆役的跪拜。只有寥寥几个身着深青色王府仆役服饰丶神情刻板如石雕的下人,垂手肃立在通往正厅的甬道两旁,如同没有生命的桩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丶死水般的沉寂。
赵铁鹰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率先跳下车辕,甲胄上残留的冰屑和暗沉血迹在暮光中格外刺目。
他亲自指挥着两名同样沉默干练的亲卫,小心翼翼地将萧承渊从车厢内搀扶出来。
当萧承渊的双脚终于踏上王府冰冷坚硬的地面时,他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微微晃了一下,全靠赵铁鹰和亲卫的支撑才勉强站稳。
他闭了闭眼,似乎在抵御那瞬间袭来的眩晕和虚弱,片刻後才重新睁开,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府邸。
那眼神深邃,疲惫,带着一种历经生死劫波後的漠然,再无半分从前睥睨天下的锐气,只剩下磐石般的沉寂。
苏半夏紧随其後下车,双脚踩在冰冷的青石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素色棉袍,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这王府的安静,静得过分,静得诡异,如同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些垂手肃立的仆人,眼神空洞,如同提线木偶,让她心底隐隐发毛。
“王爷!”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甬道尽头,一位身着深褐色锦袍丶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茍的老者,带着两名捧着托盘的年轻仆人,快步迎了上来。
他步履稳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担忧,正是靖北王府的老管家,赵伯。
“老奴接驾来迟,请王爷恕罪!”赵伯在萧承渊身前五步处站定,躬身行礼,目光飞快地扫过萧承渊苍白如纸的脸和明显虚浮无力的站姿,眼中忧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刻板的恭顺。
“听闻王爷路上不太平?万幸王爷洪福齐天!府中一应汤药热水都已备妥,王爷先回‘听涛苑’歇息?”
萧承渊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连说话的力气似乎都已吝啬。
在赵铁鹰和亲卫的搀扶下,他迈开脚步,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踏在冰冷的青石上,发出沉闷的丶仿佛耗尽心力的回响。
苏半夏默默跟在後面,亦步亦趋。穿过几重垂花门,绕过影壁回廊,终于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院门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听涛苑”。
院内格局开阔,几株虬劲的老松覆着残雪,假山嶙峋,一池寒水早已结冰,在暮色中泛着青白的光。
正房轩敞,灯火已经点起,暖黄色的光芒透过雕花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然而,当厚重的门帘被掀起,一股浓郁的丶混合着上好银霜炭暖意和浓重药味的暖流扑面而来时,苏半夏的眉头却不易察觉地蹙紧了。
这药味……她鼻翼微微翕动,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几味药材的气息——附子丶细辛丶甚至隐隐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鈎吻?这些都是药性猛烈丶甚至带毒之物!寻常温补固元之方,绝少如此配伍!除非……
她心头疑云顿生,目光锐利地扫向室内。房间布置得极为舒适奢华,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隔绝了寒气。
巨大的黄铜暖炉烧得正旺,几个眼生的侍女垂手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