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铃,跨海念
W城的六月裹着热浪,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蝉鸣把空气烤得发黏。
张琦站在考点门口的香樟树下,白衬衫的领口被汗水浸得发皱,像那年韩风离开时,被攥得发皱的机票订单。
他擡手扯了扯领口,指尖触到口袋里的硬物——是那块草莓橡皮,被体温焐得温热,边角的牙印硌着掌心,像道醒目的提醒,一下下敲着神经。
“张琦!这里!”母亲举着向日葵跑过来,花瓣上的水珠被阳光照得发亮,溅在他手背上,凉得像那年海边的浪。
他接过花,目光却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街对面的公交站——去年这个时候,韩风就站在那里,穿着白T恤,张琦冲他举着冰镇可乐,说“别紧张,就当平时考试”,指尖划过他的准考证,留下点温热的触感,像电流窜过皮肤。
考场的铃声像道惊雷,“叮铃铃”地炸响,把空气都震得发颤。
张琦坐在靠窗的位置,第3排第5座,是他惊喜的——和韩风当年高考的座位一样。
笔尖悬在答题卡上方,迟迟没落下,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桌面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像韩风笔记本上用红笔画的重点线,醒目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深吸一口气,在姓名栏写下“张琦”,笔尖顿了顿,在旁边轻轻点了个点,像在写另一个人的名字缩写。
考场上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蚕食桑叶,又像那年晚自习,韩风给他讲题时,翻动书页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语文试卷的阅读理解讲的是“距离与思念”,作者写“跨越高山大海的牵挂,像根无形的线,一头系着故乡,一头系着远方”。
张琦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韩风在机场的背影,行李箱的滚轮声“咕噜咕噜”,像在数着倒计时,每一声都砸在心上。
他握紧笔,把“距离”两个字圈起来,墨痕深得快要戳破纸页——像他心里反复描摹的轮廓,越用力,越清晰,连带着那道未说出口的“我想你”,都浸在墨迹里。
数学最後一道大题很难,卡了他十五分钟。草稿纸上画满了辅助线,像张混乱的网。
擡头时,看到窗外的鸽子掠过蓝天,翅膀划出的弧线像个完美的函数图像。
突然想起韩风讲立体几何时的样子,指尖敲着黑板:“从结论往回推,把未知数当已知数,就像剥洋葱,一层一层来。”思路像被打通的隧道,豁然开朗,他飞快地写下解题步骤,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急促又坚定,像在回应那年的教诲,一字一句,都藏在公式里。
休息时,他没回考点附近的酒店,靠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父母带来的营养餐放在旁边,保温桶里的排骨汤还冒着热气,他却没胃口。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马杨发来的消息:“高考加油!考完咱去撸串,我请客!”他回了个“嗯”,删除对话框时,屏幕映出自己的脸——眼下的乌青比考前更重,像伦敦的雾,浓得化不开,却遮不住眼底那点红,是熬夜刷题熬的,也是想某个人想的。
英语作文题是“我的理想大学”,张琦写的是A大,笔尖在“计算机系”三个字上顿了顿,想起韩风说过“那里的实验室有最新的服务器”。
他在结尾加了句“它离我想去的人很近”,写完又觉得不妥,用修正液涂掉,白色的痕迹像块补丁,却盖不住纸页下那句洇开的“伦敦”,像个藏不住的秘密。
交卷时,他最後看了眼试卷,仿佛能看到无数个夜晚,自己趴在桌上刷题的样子,台灯的光映着练习册上“韩风讲过”的红色批注,像个温暖的符咒,护着他闯过一道道难关。
最後一场考英语的铃声响起时,张琦的手心全是汗。
他把那块草莓橡皮放在笔袋上,看着它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个小小的太阳。听力播放时,女播音员的声音清晰柔和,念到“London”这个词时,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麽东西撞了下——发音标准,却没韩风说的好听。那年韩风教他读这个词,指尖捏着他的下巴,说“舌尖抵着上颚,轻轻送气,像在含着颗糖”,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耳边,痒得人想躲,却又舍不得。
结束的铃声响起时,像道赦免令,尖锐地划破闷热的空气。全场的考生都在欢呼,有人把书本抛向空中,纸页纷飞,像下了场纸雨。张琦却坐在座位上,慢慢收拾东西,把准考证丶橡皮丶笔一一放进笔袋,动作慢得像在告别。监考老师走过来催他:“同学,结束了。”他点点头,起身时,椅子腿在地面划了道刺耳的声响,“吱呀”一声,在喧闹的考场里格外清晰,像声迟来的叹息,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
走出考点,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热风吹拂着衣襟,带着点草木的清香。父母举着“高考加油”的牌子冲过来,眼里的喜悦快要溢出来,他却笑不出来,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街对面——那里空荡荡的,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去年这个时候,韩风说“等你高考,我来给你送考,带你去吃那家最辣的火锅”,现在,承诺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只剩他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块草莓橡皮,温度一点点散去,像握不住的时光。
他摸出手机,解锁,点开那个加密相册。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从韩风朋友圈偷来的截图,伦敦的街景,雾蒙蒙的,街角的咖啡馆亮着暖黄的灯,像个温暖的拥抱。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笑了,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像把照片里的雾,和眼前的泪,融在了一起。
而此时的伦敦,韩风刚结束上午的实验。实验室的玻璃窗外,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
他站在操作台旁,看着培养皿里的蓝色液体,突然想起张琦总爱用蓝色的笔,说“这个颜色像学长的眼睛”,当时觉得荒唐,现在却觉得那抹蓝,像浸在记忆里的海,温柔又汹涌。
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动,是条推送新闻:“W城高考今日结束,考生自信走出考场”。
他的手指顿了顿,鬼使神差地点进去。照片里的考生们笑着拥抱,有人举着“解放了”的牌子,有人抛着校服,喧闹得像场盛大的庆典。他放大图片,在人群的角落看到个熟悉的身影——白衬衫,黑裤子,背着黑色的书包,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的轮廓在夕阳下像被镀了层光,瘦了些,高了些,却还是能看出当年的影子,尤其是低头时,睫毛在眼下投的阴影,像他总画的小太阳,暖得让人发慌。
韩风的手指在屏幕上悬着,像被施了定身咒。照片里的张琦,手里好像捏着什麽东西,很小,在阳光下闪了下——像块橡皮,草莓形状的,他突然想起自己落在旧书桌上的那块,被啃得只剩小半块,当时还笑张琦“多大了还玩这种幼稚的东西”。
实验室里的同事在讨论下午的实验方案,声音嗡嗡的,韩风却觉得耳朵里像塞了棉花,什麽也听不清。
他退出新闻,把手机揣进兜里,指尖触到那只贝壳——细绳终于断了,贝壳在口袋里滚动,像颗不安分的心,撞着肋骨,一下一下,提醒着他那份藏不住的牵挂,从未随着距离淡去。
两个城市,被同一场日落笼罩。张琦站在考点门口,看着手里的草莓橡皮,突然把它举起来,对着太阳——阳光透过草莓形状的镂空,在地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个未完成的约定,亮得刺眼。
韩风站在伦敦的实验室里,握着那只断了绳的贝壳,突然明白,高考这场战役结束了,可关于他和他的等待,才刚刚开始。
有些距离,不是试卷答完就能缩短的;有些想念,不是铃声响起就能说出口的,它们藏在橡皮的牙印里,藏在贝壳的缺口里,藏在跨越重洋的目光里,像颗正在发芽的种子,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