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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大人~風雨送寒入夜來~ (第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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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幸福的食物,恐怕就應該是這樣的。

再說昨晚。

三個人盡情品嚐剛做好的新蕎麥麵(白色的、加入青柚子的綠色的、加入黑芝麻的黑色的,共三種)之後,一般來說,無論多麼喜歡黃油,平時也不會為了黃油再接再厲地衝向酒吧,但此時竟各自拿著手機向各處的酒吧打起了諮詢電話。結果找到一家位於赤坂、號稱絕對可以吃到葡萄乾黃油的酒吧,便結伴前去。一盤分量十足、切得四四方方、香醇濃馥的黃油,作為晚餐的壓軸戲,當然是無可挑剔的。

<h3>擁有棲身之地的心情</h3>

去年夏天,我看到了夜光蟲。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我以前甚至連它們的存在都不知道,於是被迷住了。

夜光蟲是生活在海里的浮游生物,隨著海水的盪漾泛出綠色的光亮。黑夜裡,乘著小船划向大海,海水被船頭劈開,泛起漣漪,綠色的光流淌開去,彷彿螢火蟲被融化了似的。聽說單個分開的話,夜光蟲小得肉眼無法分辨,能夠發出如此的光,總得有幾千幾萬只夜光蟲吧。把手伸進海水裡,立即呈現出一個泛著朦朧綠光的手掌輪廓。在漆黑的天空和大海之間,手掌劃開水流,那掌形的綠光便向後流去,手彷彿融化在了海水裡一般。

我喜歡黑暗。在黑暗中眼睛和心靈更為靈敏,能更清晰地分辨事物。當然,這很有點悖論的意思。在黑暗中,即便是極其微小的東西,它的光亮甚至形狀都清晰可見,只因為這一點,我喜歡這光亮。

大概是因為生在東京長在東京,我不瞭解沒有光亮的黑暗。

睡覺前關上燈,窗外的亮光令人瞠目。因為到處都安著路燈,天空呈現出一種模糊的奇妙色彩,雲朵清晰可見。倒是房間裡要黑暗得多。

我是夜貓子,時常在深更半夜外出散步。對我來說,黑夜是亮堂堂的。該怎麼說呢?我是指在精神上。

就和夜光蟲一樣。像酒吧裡吧檯的間接照明,像趿拉著拖鞋手拿蠟燭衝到屋外去放焰火等等,在黑暗中,微弱的燈火顯得極其明亮。而這明亮就是一種拯救。

我在美國的鄉下小鎮讀書時,夜晚一走進超市便覺得安心。巨大的停車場,亮得刺眼的白晃晃的燈光,多得數不清的各類食品。我可以在那裡待上很長很長時間,眺望那些色彩鮮豔的水果和蔬菜,一個接著一個地閱讀塞滿貨架的罐頭上的標籤,瞠目結舌地望著那不計其數的餅乾盒,然後在巨大的牛奶桶和隨意堆放的豬頭之間漫步。數百張的賀卡從這頭讀到那頭,還比較手紙的包裝和價格。只要到那裡去,想要什麼便有什麼,隨便什麼時候去大門都洞然敞開。雖說鄉村的道路荒涼、黑暗、空無一物,不過在這樣的道路上只消驅車十五分鐘,便能抵達那家超市。至少那裡有人,有生活,有雪白的光明流溢在超市外的黑暗裡,這人造的美麗讓我感到安心。

最近,目黑大道沿街的家庭餐廳和六本木大道旁通宵營業的書店的燈火,成了我的救星。半夜裡和丈夫吵架,不顧一切地衝出家門東遊西蕩的時候,那兩家店鋪的燈火便猶如避難所的標識,闖入我的視野,雙腿不由自主地總是向那裡邁去,簡直像被吸過去一般。燈火以四溢的誘惑,讓人覺得自己擁有棲身之地。

我不會開車,卻喜愛在高速公路上疾馳,所以經常乘坐計程車。尤其喜歡兩邊有高高護欄的道路,路燈投射在地上的白色光圈、畫有熟睡嬰兒的廣告牌,疾速地消失在身後。

曾經對到大黑碼頭去遊玩很感興趣,那是五年前的事。大黑停車場位於東京至橫濱的途中,是一個大型停車場。週末的夜晚聚集著眾多年輕人,熱鬧非凡。停車場下面的路上還舉行即興賽車,停著不少改裝車輛,據說成了炫耀愛車的駕車族的聚集地。果然,奇形怪狀的車子發出難以置信的轟鳴聲,在道路上呼嘯狂奔。

而我喜歡那裡的明亮。徹頭徹尾的人造光明,白得毫不掩飾,通明雪亮。即便是夜半,那裡照樣人頭攢聚,都是一群有家不願回的人們。

一種擁有棲身之地的心情。

我有點上癮了。既不是為了去顯擺車子,也不是和朋友結伴同行;既不是和男朋友約會,也不是出門遠行的中途休息。乘坐著計程車趕到那種地方去,實在有點怪誕。然而儘管怪誕,卻沒有走錯地方的感受。那裡的確有一種來者不拒的感覺。

倘若因為染頭髮、騎摩托、嘗試古怪的毒品、和男孩子糾纏不清而被勒令停學之類,才算是品行不良的話,那麼讀了將近二十年的書,這樣的不良行為我連一次也不曾有過。

然而,就本質而言,我始終品行不良。當然,現在也依舊品行不良。長大以後,我才發現了這一點。所謂品行不良的人喜歡光明,他們大概會被光明拯救。

我想起一件往事。

小時候,我曾經沒按父母的要求行事,被訓斥一頓,然後被扔到院子裡,但凡有門、有窗子的地方都鎖了起來。我雖然賭氣裝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但整個身體籠罩在黑暗之中,透過玻璃看到家中熟悉的燈光,那顯得遙不可及,隱約傳來的電視聲也令我格外惆悵。

我長大了。如今沒有人能將我扔進黑暗中去。準確地說,是幾乎沒有人。

<h3>風雨送寒入夜來</h3>

我喜歡颱風,喜歡它險譎的呼嘯。風裡殘留著夏日的依戀,攜著微微的暖意,天空呈現出灰與紅的混合色,在第一顆雨點滴落之前,空氣中已然充滿水和塵土嗆人的氣息。

很快,雨嘩啦啦地落下來。確實是嘩啦啦地,那氣勢甚至令人覺得神清氣爽,盡情地傾瀉下來。雖然勢頭時而減弱,但絕不停息,徹夜不停地落下。整個過程中,風在低吼、在肆虐、在狂嘯。發出各種聲音,啪嗒啪嗒地,颼颼地。

我和妹妹每年都期盼著颱風。

刮颱風的夜晚,周圍總是呈現出與往常截然不同的模樣。家家戶戶的房屋在狂風暴雨的敲打下,彷彿變成了活物,令人毛骨悚然。

小時候,颱風一來,家裡便將防雨窗緊緊關上,防雨窗的格欞和框架全部都是木製,潮溼的氣息溢滿了整個房間。

緊接著,它終於要到來了。所謂它,便是停電。這是颱風的高潮。我和妹妹特意來到大人們不在的房間,準備好蠟燭,翹首以待。

世界驟然變成一片黑暗的那個瞬間。

燈光熄滅之後,聲音和氣味異常鮮明起來。我們開啟窗戶,眺望著暴風雨,感官變得異常敏銳。就這樣注視著外面,肉體分明在屋內,唯獨感覺輕飄飄地飛了出去,被淋得透溼。清涼清涼的,舒服之極。我們不禁笑出聲來。

颱風,是我們姐妹倆宣告夏天結束的儀式。

<h3>優雅的無聊</h3>

讀小學的時候,我辦過一份名為《無聊報》的報紙。提議者是父親:

“沒事情乾的話,你就辦報紙好啦。”

這個提議要說奇怪也真夠奇怪的,也許是因為女兒休息日在家裡糾纏不休,整天嚷嚷著沒勁、無聊,父親為求擺脫,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奇策。

然而父親生性認真,一絲不苟,他拿出仿造紙[1] 來設計版面,定下標題。“無聊報”三個字以條紋圖案為背景,用空心字型勾成。一旦著手,便絕不偷工減料,結果非但沒有擺脫糾纏,反而花去了更多的時間。

報道的內容都是身邊發生的事情,值得紀念的創刊號頭版登載了一篇題為《爺爺辭世》的文章,因為幾個月前祖父剛剛去世。

除此之外,還有剛出生不久的妹妹的成長趣事、家裡飼養的德國獵獾犬等報道。

報紙還一本正經地設有廣告欄,刊登了“安德烈的軟冰激凌”等廣告,配上插圖,擅自把附近的商店宣傳了一番。

我樂此不疲,之後又發行了好幾期《無聊報》。每逢發行,父親便落入用仿造紙設計版面、用空心字型勾寫報頭的苦境。

我記得自己好像淨幹這樣的事情。

我是個熱衷做無用功的孩子。無用的事情,幸福的浪費。

在這類幸福的浪費方面,我好像真的很奢侈,因為這是我的日常必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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