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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吉姆這樣的人談一談中槍以後的痛楚,他肯定是會要求饒了他的。但在史邁利看來,這樣的硬漢確實令人敬畏,尤其是因為他似乎若無其事。他自己的解釋是,他說的經歷缺了這一段是因為他昏過去了。他模模糊糊地覺得救護車一直往北開。他是從他們開門讓醫生進來時,從樹上看出來的:他往後看到的部分積雪最深。路面很好,他猜想是行駛在往赫拉德茲去的公路上。醫生替他注射了一針。他醒過來時已在監獄醫院裡,高高的窗戶上釘有鐵條,有三個人監視著他。他動了手術以後,醒過來時又換了一個牢房,一扇窗戶也沒有。他記得第一次訊問大概是在這個地方進行的,那是他們把他的傷口縫起來七十二小時以後,不過這時他已記不清什麼時間了,他們早已拿走了他的手錶。

他們不斷地給他挪地方。不是挪房間,就是挪監獄。挪房間要看是幹什麼,挪監獄要看是誰訊問他。有時候只是為了不讓他睡覺,夜裡要他在監獄走道里走來走去。也曾經用卡車載他換地方,有一次還用捷克運輸機,不過那次飛行時把他綁了起來,蒙了面罩,飛機一開,他就昏了過去。除此以外,他對於歷次訊問都分不清楚,就是想弄清楚也沒有用,一想反而更糊塗了。他仍記得最清楚的是,他等待第一次訊問開始時自己擬好的應付計劃。他知道不可能保持緘默,為了讓自己神經不至於錯亂,或者為了活命,答話是免不了的,因此要使他們相信,他已經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們。他躺在醫院裡的時候就想好了幾條防線,如果運氣好的話,可以一道道退守,最後造成全面崩潰的印象。他想他的第一道防線,而且也是最可以輕易放棄的防線,是作證計劃的簡單輪廓。誰也不知道他是栽進來的,還是被出賣了。但不管怎麼樣,有一點是肯定的:捷克人對斯蒂夫契克的情況比吉姆瞭解得多。因此他第一步要退讓的是斯蒂夫契克,反正他們已經知道了,但是他要他們花力氣。他先要否認一切,堅持原來掩護的身份。抵抗一陣以後,他就承認是英國間諜,工作姓名叫埃利斯,這樣如果他們公佈的話,圓場至少能知道他還活著,仍在想辦法。他毫不懷疑,陷阱佈置得這麼費工夫,而且還拍了照,一定要掀起一場吵吵鬧鬧。在這以後,根據他與老總商量好的,他要堅持這事是他個人搞的,未經上級同意,目的是想立功。他要把圓場裡面有間諜的想法埋葬起來,埋得越深越好。

“沒有地鼠,”吉姆凝視著昆托克山黑黑的山影說,“沒有和老總見面,沒有聖詹姆斯的公寓。”

“沒有鍋匠、裁縫。”

他的第二道防線是麥克斯。他想先否認帶了一個跑腿的來。後來再說他帶了一個來,但不知道他的名字。由於大家都喜歡有個名字,他再給他們一個:先是給個錯的,然後給個對的。到那個時候,麥克斯一定已經脫了身,或者轉入地下,或者被逮住了。

接著在吉姆想像裡出現的是一系列不那麼守得牢的陣地:最近剝頭皮組的活動、圓場的傳說,只要能使訊問他的人以為他已經垮了,什麼都談,他所瞭解的也就是這些了,他們已攻破了最後一道戰壕。他要搜尋枯腸,想起剝頭皮組以前的一些活動,如有必要,還把最近轉向的和被“勒索”的一兩個蘇聯官員或附庸國官員的姓名告訴他們,還有在過去曾經做過一缸子買賣的人,由於他們沒有叛逃,因此很有可能是“勒索”的物件或者是做第二次買賣的物件。凡是他能想到的肉骨頭,他都扔給他們,如有必要,甚至把布里克斯頓的整個“馬廄”都賣給他們。這都是為了要掩護吉姆自己認為是最重要的情報,因為他們一定是認為他擁有這個情報的:阿格拉瓦特諜報網和柏拉圖諜報網在捷克方面的人員姓名。

“蘭德克朗,克里格羅娃,比羅娃,普里比爾夫婦。”吉姆說。

為什麼他選擇的姓名次序也是一樣的?史邁利心裡納悶。

這兩個諜報網,吉姆早已不負什麼責任了。多年以前,還在他負責布里克斯頓以前,他幫助成立了這兩個諜報網,有些人當初還是他吸收來的。在這以後,他們在布蘭德和海頓手中幾經波折,這是他所不知道的。但是他肯定知道,他仍掌握一些他們的情況,說了出去足以讓他們喪命。他最擔心的是老總,或者是比爾或潘西,或者不論是哪一個當時有最後決定權的人,過於貪得無厭,或者是行動過於緩慢,等到吉姆在他無法想像的嚴刑逼供之下,除了完全招供以外別無其他選擇的時候,沒有及時撤出這兩個間諜網的人。

“結果這只是個笑話,”吉姆一點也沒有笑意地說,“他們對這些人根本不在乎。他們向我問了十幾個關於阿格拉瓦特的問題以後,就失去了興趣。他們很清楚地知道,作證計劃不是我個人想出來的,他們也完全知道老總在維也納為斯蒂夫契克買護照的事。他們就是在我想關門的地方開始的:聖詹姆斯公寓的指示。他們沒有問我關於跑腿的事,他們對誰開汽車送我去與馬扎爾人碰面不發生興趣。他們要談的只是老總的爛蘋果一說。”

一個詞,史邁利又想,很可能只是一個詞。他問道:“他們真的知道聖詹姆斯這個地址嗎?”

“他們連那蹩腳雪利酒的牌子都知道,老兄。”

“還有圖表?”史邁利馬上問,“裝樂譜用的袋子?”

“不。”他又說,“原先並不知道。”

斯蒂德·阿斯普萊曾說要從裡面往外推敲。史邁利想,他們知道,是因為地鼠傑拉德告訴了他們。地鼠所以知道,是因為管理組從老麥克法迪安那裡打聽出來的。圓場進行了事後分析:卡拉坐享其成,把結果用來對付吉姆。

“現在我想你大概開始相信老總是對的:的確有一隻地鼠。”史邁利說。

吉姆和史邁利倚靠在一道木欄門上。他們腳下地勢傾斜,下面是一片蕨叢和田野。還有一個村子、海灣和月光下細細的一道海面。

“他們開門見山。‘為什麼老總要單幹?他想得到什麼?’我說:‘他想東山再起。’他們於是笑道:‘靠布林諾一帶軍事部署這樣雞毛蒜皮的情報?那連給他在俱樂部吃頓飯的錢都不夠。’我說:‘也許他已無法控制了。’如果他控制不住,那麼是誰在踩他的手指?我說是阿勒萊恩,這就引起了交頭接耳的嗡嗡聲。阿勒萊恩和老總都搶著要拿出諜報來。我說,但是在布里克斯頓,我們聽到的只是傳說。‘有什麼諜報阿勒萊恩能夠拿出來,而老總拿不出來呢?’‘我不知道。’‘但是你剛才說阿勒萊恩和老總搶著要拿出諜報來。’‘這是傳說,我不知道。’又回到了牢房。”

吉姆說,這時他已完全失去了時間觀念。他不是蒙著面罩生活在黑暗裡,就是在牢房刺目的燈光下。沒有晝夜,為了要使你搞不清晝夜,他們一天到晚鬧聲不斷。

他解釋說,他們是按照生產裝配線的方式對他審訊的:不讓他睡覺,連續訊問,搞得你暈頭轉向,外加拷打,一直到他覺得訊問成了精神恍惚和完全崩潰之間的一場緩慢的賽跑。當然,他希望是精神恍惚,但這不是由你自己做主的事,因為他們有辦法把你拉回來的。不少拷打手段是用電擊的。

“這樣我們又重新開始,另起爐灶。‘斯蒂夫契克是個重要的將領。如果他要求派一個英國資深人員來,他當然認為對方對他生涯各方面情況都十分了解。而你卻對我們說,你不瞭解情況?’‘我說我是從老總那裡聽來的。’‘你在圓場看過斯蒂夫契克的檔案嗎?’‘沒有。’‘老總呢?’‘我不知道。’‘老總從斯蒂夫契克第二次在莫斯科工作得出什麼結論?老總有沒有跟你談到斯蒂夫契克在華沙公約聯絡委員會的任務?’‘沒有。’他們堅持這個問題不放,我則堅持我的回答,因為在我回答了幾次沒有以後,他們有點火了。他們似乎失去了耐心。我昏過去以後,他們用水把我澆醒,繼續再問。”

吉姆說,又挪了地方。他的話有些顛三倒四起來。牢房、走道、汽車……機場、要人待遇、上飛機前遭到一場毒打……飛機上打瞌睡,遭到懲罰:“又在一個牢房中醒了過來,房間小一些,牆上沒有油漆。有時,我想大概身在俄國。我根據天上的星星判斷我們飛到了東方。有時我彷彿感到身在沙拉特,又在接受對付審訊的訓練。”

他們有兩天沒有來找他。腦袋遲鈍發脹。他的耳朵裡總是響著森林中的槍聲,眼前總是看到那場假演習的情景,最後那場審訊在他的記憶中像場馬拉松長跑一樣,他一進去就已經感到心力交瘁,這對他很不利。

“多半也是由於身體的原因。”他解釋道,精神很疲累。

“我們要不要歇一會兒?”史邁利說,但是吉姆正說到重要關頭,無法停下來,何況他要不要什麼,無關緊要。

吉姆說,這一場訊問時間很長。在中間他一度談到了老總的筆記和圖表,還有蠟筆。他們狠狠地揍他,他記得在場的全是男人,坐在屋子那一頭,看上去像是一堆去死的醫科學生,在竊竊私議。他把蠟筆告訴他們只是為了不要冷場,讓他們住手聽他說,他們聽他說了,可是沒有住手。

“他們一聽說蠟筆,就問各種顏色是什麼意思。‘藍色指什麼?’‘老總沒有藍色蠟筆。’‘紅色指什麼?紅色代表什麼?把圖表上的紅色給我們舉個例子。紅色指什麼?紅色指什麼?紅色指什麼?’接著大家都撤出去了,只留下兩個警衛,一個冷冰冰的小個子,腰板挺直,像是個頭頭的樣子。他們把我帶到桌邊,這個小個子坐在我身邊,雙手交叉在胸前。他的前面放著兩支蠟筆,一支紅,一支綠,還有一張斯蒂夫契克履歷的圖表。”

其實,並不是吉姆垮了,而是他想不出什麼招數來了。他編不出別的故事來了。他深深埋藏的事實都一個勁兒地提醒他要說出來。

“於是你把爛蘋果告訴了他。”史邁利提示道,“你也把鍋匠、裁縫告訴了他。”

是的,吉姆承認他招了。他告訴對方,老總認為斯蒂夫契克能夠指出圓場裡的地鼠是誰。他也告訴他,他們用的鍋匠、裁縫的暗號,每個暗號代表誰,逐一地說了名字。

“他的反應怎麼樣?”

“想了一會兒,給我一支菸。我不喜歡那破煙。”

“為什麼?”

“美國煙的味道。駱駝牌,那一類的煙。”

“他自己抽了嗎?”

吉姆點一點頭。“煙癮大極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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