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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汽車旅館的房間裡,總有不安定之感。甚至外面過往車輛難得安靜下來的時候,窗戶也還是咯咯作響。浴室裡,漱口杯也格格地響著,而隔著兩邊的牆,還有從樓上,都可以聽到音樂聲、腳步聲、說話聲和笑聲。前院一有汽車開到,車門砰地關上的聲音,都彷彿來自室內,腳步聲也是如此。至於傢俱飾物都是協調一致的。黃色的椅子配著黃色的圖片和黃色的地毯。有凸紋的床罩的顏色搭橘紅色的配房門,碰巧也配上伏特加酒瓶上的標籤。史邁利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當。他把椅子拉開了點,把伏特加酒瓶放在茶几上,現在吉姆坐在那裡瞪著他的時候,他從小冰箱裡取出一盤煙燻魚,和已經抹了奶油的麵包。和吉姆的情緒相比,他的情緒顯得很輕鬆,動作敏捷,目的明確。

“我想我們別的不行,至少可以坐得舒服一些。”他笑一下道,一邊忙著在桌上擺杯盤,“你什麼時候得回學校去?有規定的時間嗎?”沒有回答,他就坐了下來。“你覺得教書有趣嗎?我彷彿記得戰後你教過一陣子書,是不是?在他們把你要回去之前?是不是也是個預備學校?我記不得了。”

“可以看檔案去,”吉姆不高興地說,“喬治·史邁利,你別到這裡來跟我玩貓捉老鼠的把戲。你要了解我的情況,可以去查檔案。”

史邁利伸手到茶几上,倒了兩杯酒,一杯給吉姆。

“你在圓場的個人檔案嗎?”

“跟管理組要。向老總去要。”

“恐怕應該是那樣,”史邁利懷疑地說,“問題是老總已經死了。在你回來之前,我也早已被攆了出來。你回國的時候沒有人告訴你嗎?”

一聽到這話,吉姆的臉色有點緩和下來,他做了一個慢慢的動作,這個姿態常常使瑟斯古德的學生感到很好玩。“老天,”他喃喃地說,“原來老總已經死了,”他的左手掠過鬍子尖,朝上摸到髮根上,“可憐的老頭子,”他喃喃說,“他是怎麼死的,喬治?心臟病?心臟病死的?”

“在彙報的時候,他們沒有告訴你嗎?”史邁利問。

一聽到彙報,吉姆態度又緊張起來,目光又瞪起來。

“是的,”史邁利說,“是心臟病。”

“誰接替他?”

史邁利笑道:“我的天,吉姆,要是他們連這個也沒有告訴你,你們在沙拉特到底說些什麼呀?”

“他媽的,誰接替他?不是你,對不對,你被攆出來了!誰接替他,喬治?”

“阿勒萊恩接替他。”史邁利留心地觀察著吉姆。他注意到他的右前臂一動也不動地擱在膝上。“你想由誰來接替?你有合適的人選要推薦嗎,吉姆?”停頓很久以後,他又說,“那麼他們也沒有告訴你阿格拉瓦特諜報網的下場?普里比爾、他的妻子、他的妻舅的下場?也沒有告訴你柏拉圖諜報網的下場?蘭德克朗、艾娃·克里格羅娃、漢卡·比羅娃?這些人有幾個是你在羅埃·布蘭德接手以前招募來的,是不是?老蘭德克朗在戰時還為你工作過。”

吉姆頓時無法移動。他紅紅的臉顯得猶豫不決,淡黃的眉毛上有汗珠慢慢滲了出來。

“他媽的,喬治,你究竟要幹什麼?我已經下了決心。這是他們告訴我的。下定決心,重新做人,忘掉一切。”

“他們是誰,吉姆?是羅埃?比爾?潘西?”他等著,“不管他們是誰,他們有沒有告訴你麥克斯的遭遇?不過放心,麥克斯沒有遭到什麼不幸。”他站了起來,利落地替吉姆重新斟滿了酒,又坐下來。

“好吧,你說吧,那兩個諜報網怎麼啦?”

“他們被破獲了。他們說是你為了自己活命而出賣了他們。我不相信。但是我必須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不停地說下去,“我知道老總要你誓死保密,但是這個誓言已經結束了。我知道他們對你嚴加訊問,我也知道你已經把一些事情置之腦後,現在已經很難再挖出來了,或者已經分不清什麼是實情,什麼是偽裝了。我知道你儘量想劃一道界限,說這件事沒有發生過。我也這樣做過。不過,你過了今天晚上以後再劃這條界限吧。我帶來了拉康的一封信,如果你要打電話給他,他在家等著。我不想要封你的口。我要你開口。你回來的時候為什麼不來看我?你是大可以來看我的。你在走以前曾經想來看我,那麼回來以後為什麼不來看我呢?你不來看我,不完全是為了清規戒律。”

“沒有人倖免嗎?”吉姆說。

“沒有人。他們看來都被槍斃了。”

他們打了電話給拉康後,只有史邁利一個人坐在那裡喝著酒。他可以聽到浴室裡的水聲,和吉姆潑水洗臉時的咕噥聲。

“他媽的,讓我們到可以透氣的地方去。”吉姆低聲說,彷彿這是他開口說話的條件。史邁利提起酒瓶,在他身旁一起走過車道到汽車旁邊。

他們開著車子駛了二十分鐘,由吉姆開車。他們停下來的時候,汽車已經開到高原上,今天早晨的山頂沒有霧,遠遠地可以望到谷底。遠處有稀稀落落的燈光。吉姆坐在那裡像鐵鑄的一樣,右肩略高,雙手低垂,穿過結了霧氣的擋風玻璃,凝視著遠處的山影。天空已經發亮,襯著吉姆的面孔,輪廓鮮明。史邁利的頭幾個問題都很短。吉姆的聲音裡已經沒有怒意,他說話慢慢地從容自如起來。有一次談到老總搞特務的一套本領時,他甚至笑了起來,但是史邁利始終沒有放鬆戒備,他謹慎小心,好像領著一個孩子過馬路一樣。遇到吉姆撒腿跑了起來,或者生起氣來,史邁利就輕輕地把他拉回來,一直到平靜下來為止,然後按同樣的速度向同一個方向一起前進。吉姆如有遲疑,史邁利就哄他跳過障礙。在開始的時候,實際上是由史邁利憑直覺和推斷,跟吉姆提供他自己經歷的線索的。

比如史邁利問,吉姆第一次接受老總的指示是不是在圓場外面的什麼地方?是的。那麼在哪裡呢?在聖詹姆斯的一間公寓裡,是老總建議的一個地方。有旁人在場嗎?沒有。老總當初為了和吉姆聯絡是不是透過他的私人警衛麥克法迪安?是的,老麥克坐布里克斯頓的交通車送來一個紙條,要吉姆那天晚上跟他見面。吉姆把去或不去的答覆告訴麥克後,得把條子交還給他。他無論如何不得使用電話討論這個安排,即使內線電話也不行。吉姆回覆麥克說他同意去,七點鐘到了那裡。

“我想老總一開頭就叫你要提高警惕?”

“告訴我誰都不能相信。”

“他有提到具體的人名沒有?”

“後來提到了,”吉姆說,“開始沒有。開始他只說:誰都不能相信。特別是主流派的人。喬治?”

“唔?”

“他們都被槍斃了?蘭德克朗、克里格羅娃、普里比爾夫婦,都被槍斃了?”

“秘密警察在同一天晚上逮捕了兩個諜報網的人。後來怎麼樣就不知道了,但是他們的親屬得到通知,說是他們已經死了。這一般就是指槍斃。”

他們的右邊有一排松樹,在晨光熹微中好像一列爬上山谷靜止不動的軍隊。

“後來我想老總問你手頭有什麼現成的捷克護照,是不是?”史邁利又問道。

他得把問題再重複一遍。

“我告訴他我用哈耶克,”吉姆最後說,“弗拉基米爾·哈耶克,駐巴黎的捷克記者。老總問我,這些證件有效期還有多久。我說,‘不一定。有時用一次就要作廢了。’”他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好像失去了控制。“老總有時候聾得厲害。”

“於是他告訴你該做些什麼。”史邁利提示道。

“首先,我們討論怎樣否認。他說,如果我被逮住,我不可以把他牽連進去。就說是剝頭皮組搞的,私底下搞的。當時我就想,誰會相信呀?他說的每句話都叫人心涼。”吉姆說,“在整個指示過程中,我可以感覺得到,他什麼也不願告訴我。他不要我知道,但是他要我得到他的明確指示。‘有人表示願意為我們效勞,’老總說,‘位階很高的一個官員。代號作證。’我問他:‘是捷克官員嗎?’他說是‘軍方的’。‘吉姆,你有軍事頭腦,你們倆一定很合得來。’就這樣開始的,我想,如果你不想告訴我,那就乾脆別告訴我吧,可是別再猶豫不決。”

吉姆說,再兜了幾個圈子以後,老總表示“作證”是一個捷克炮兵將領。他的名字叫斯蒂夫契克,在布拉格國防系統中以親蘇的鷹派著稱,至於這話有多少可信,那就只有天曉得了。他曾在莫斯科擔任過聯絡工作,是俄國人信任的極少數捷克人之一。斯蒂夫契克透過一箇中間人在奧地利帶信給老總,表示他想就共同有興趣的問題與圓場的一位負責人員談話。這個人必須能說捷克話,有權力相機行事。斯蒂夫契克在十月二十日星期五那一天,會到奧地利邊境以北約一百英里的布林諾附近的季斯諾夫武器研究所視察。完了之後他將單獨到附近一個獵場度週末。那個地方在森林中間,距拉奇斯不遠。他願意在二十一日星期六晚上在那裡會見那位使者。他還會派人護送那個使者去布林諾。

史邁利問道:“老總提到過斯蒂夫契克的動機嗎?”

“一個女朋友,”吉姆說,“他所愛的一個女大學生。想抓住青春的尾巴。老總說兩人年齡相差二十歲。她在一九六八年夏天的動亂時被殺。在此以前,斯蒂夫契克為了個人前途,隱藏他的反俄感情。那個小姐的死改變了一切:他決心要報仇。四年來,他一直潛伏不露,裝出友好的姿態,探聽能夠真正有損俄國人的情報。因此我們向他提出了保證和商定了貿易路線以後,他就願意出售。”

“對於這些情況,老總核查過沒有?”

“盡了全力。斯蒂夫契克是有檔案可查的。他是負責匈牙利問題的參謀軍官,經歷豐富。是個技術專家政治論者。他不是在進修,就是在國外增長見識:華沙、莫斯科、北京待了一年,在非洲當過武官,最後又回到莫斯科。當將軍他算是年輕的。”

“老總有沒有告訴你此行是搞什麼情報?”

“國防資料。火箭。導彈。”

“還有別的嗎?”史邁利說,遞過酒瓶來。

“還有一些政治情報資料。”

“還有別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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