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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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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三</h3>

1

傍晚,薛嵩回家時,看到那個女刺客心定氣閒地等待死亡,她真是驚人的美。此時只有一件事可幹,就是把她帶出去殺掉;薛嵩也這樣做了。那女人在引頸就戮時,處處表現了尊嚴與優美。這使薛嵩讚歎不已。雖然她砍掉了他半個耳朵,但他決定不抱怨什麼。但是薛嵩看到的事件是片面的,還有很多內情他沒看見。紅線看見了那些內情,但她決定忘掉這些事——記住朋友的短處是不好的。比方說,下午時那個女人曾喋喋不休地說道:她覺得自己有種衝動,一見到薛嵩就要朝他跪拜,苦苦哀求他饒她一命。當然,她也明白向男人跪拜、哀求饒命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真不知怎樣才能抑制這種衝動。而紅線把頭從她肩後探出來,注視著那女人的胸前。她覺得她的乳房好看,就指著它們說:能讓我摸摸嗎?刺客答道:怎麼不可以?反正我要死了……總而言之,那女人在為死而焦慮著,紅線卻一點都不焦慮。那女人發現紅線心不在焉,就說:你怎麼搞的!一點忙都不幫嗎?紅線把手從她胸前撤了回來,說道:我能做點什麼?噢!我去給你燒點薑湯水。說著就要離去。這使刺客發起了漂亮女人的小脾氣:喂!你一點主意都不出嗎!根據我近日的觀察,越漂亮的女人越會朝別人要主意,而我在出主意方面是很糟糕的。紅線聽了這句抱怨,轉過身來,吐吐舌頭說:沒有辦法,我歲數小嘛。然後她就去燒薑湯了。

就我所知,紅線不是那種對朋友漠不關心的人。在燒水時,她替刺客認真地考慮了一陣,就帶著主意回來了。這主意是這樣的:你可以在籠子裡住上一段時間,等到不怕了再殺你——不過不能長了,這籠子是我有用的……那女人看了看身後那具棕綠色的囚籠,又看看紅線那張嘻笑的小臉,明白了這是對她怯懦的遷就,除了拒絕別無出路了。這就是說,除死之外,別無出路……於是,她跪了起來,擺正了姿勢,坐在自己腿上,把手枷放在大腿上,挺直了身體,說道:我明白了。就在今天晚上殺吧。不過,這兩塊木板可真夠討厭的,殺的時候可得解下來。紅線馬上答道: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她為她高興,因為她決定了從容赴死,所以恢復了尊嚴。

如前所述,那女人被殺時沒有披枷戴鎖,只是被反拴著雙手。這是她自己的選擇。紅線說,等薛嵩回來,我們就是兩個人。兩個對一個,諒你跑不掉。可以不捆你的手。那女人想了一下說:捆著吧,不然有點滑稽。她是被一刀殺掉的。紅線建議用酷刑虐殺她,還覺得這樣會有意思,但她皺了皺眉頭說:我不喜歡。這主意又被否定了。當晚薛嵩揪著她的頭髮,紅線砍掉了她的頭。這也是她自己的選擇。紅線自己對揪頭髮有興趣,想讓薛嵩來砍頭,但那女人說:我喜歡你來砍。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紅線不想把她的頭吊上樹梢;但那女人說:別人都要梟首示眾,我也不想例外。一切事情都是這樣定的,因為那女人對一切問題都有了自己的主意。最後,紅線建議她在脖子上戴個花環,園裡有很好的花,那女人說:不戴,砍頭時戴花,太庸俗。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晚上,薄霧降臨時,聽到有人從寨外歸來,她對紅線說:拿篾條來捆手吧——可不要薛嵩用過的。紅線就奔去找篾條。回來的時候,紅線有點傷感地說:才認識了,又要分手……要不過上一夜,明早上殺你?早上空氣好啊。對於這個提議,她倒是沒有簡單的拒絕,而是從眼睛裡浮起了笑意:來摸摸我的腿。紅線在她美麗的大腿上摸了一把,發現溫涼如玉——換言之,她體溫很低。那女人解釋道:我已經準備好了,不想重新準備。於是,紅線給她卸開手上的木枷,她閉了上眼睛;坦然承認道:整整一天,她都在研究怎樣開這個木枷,但沒有研究出來;現在看到怎麼開,就會心生懊悔。然後她睜開眼睛,對紅線說:我很喜歡你。紅線說:我能抱抱你嗎?那女人狡黠地一笑,說:別抱,你要倒黴的。就轉過身去,讓紅線拴住她的手。就在薛嵩走進院子時,她讓紅線開啟了她的足枷。就這樣,除了殺死她之外,什麼都沒給薛嵩剩下。

很可惜,這兩個朋友走向刑場時,卻不是並肩走著。紅線走在後面,右手擎著刀,刀頭放在肩上;左手推著那女人的肩膀——左肩或右肩——給她指引方向。因為友誼,她沒有用手掌去推,覺得那樣不禮貌。她只是用指尖輕輕一觸。紅線說:別想跑啊,這地方我比你熟——這意思是說,她跑不掉。那女人側著頭,躲開自己的散發說:怎麼會?我不想失掉你的友誼。她還說,你還保持著警惕,我很喜歡這一點。除了是朋友,她們還是敵人,在這些小事上露出蛛絲馬跡。到了地方以後,刺客往地上看了看。這是一片長著青苔的泥地。紅線猛然覺得不妥,想去找個墊子來。那女人卻說:沒有關係,就跪在地下。一般來說,跪著有損尊嚴,但殺頭時例外。這時是為了殺著方便。倘若硬撐著不跪,反倒沒有尊嚴了。

在死之將至時,刺客和紅線還談了點別的。有關男人,刺客是這樣說的:男人熱烘烘的,有點臭味。有時候喜歡,有時候不喜歡。後來紅線時常想起這句話來,覺得很精闢。有關性,前者的評論是:簡單的好,花哨的不好,這和死是一樣的。這使紅線的觀念受到了衝擊,想到自己期待著被薛嵩打暈,坐在高樓一樣的囚車裡駛入鳳凰寨,也有花哨的嫌疑。有關女同性戀,刺客說:有點感覺,但我不是。紅線馬上覺得自己也不是同性戀者。有關薛嵩,她說:看上去還可以。紅線對這個評價很滿意。有關誰派她來殺薛嵩,刺客說:這不能說。紅線想,她答得對,當然不能說。總而言之,這都是紅線關心的問題,她一一做了解答。她還說:同樣一件事,在我看來叫做死,在你看來叫做殺,很有意思。很高興和你是朋友。殺吧。此時她跪在地下,伸長了脖子,紅線擎著刀。紅線雖然覺得還沒有聊夠,但只好殺。殺過之後,自然就沒有可聊的了。

2

對以上故事,又可以重述如下:那個女人,也就是那個刺客,潛入鳳凰寨裡要殺薛嵩,被紅線打暈逮住了。刺客被擒之後,總是要被殺掉的。對於這件事,開始她很害怕,後來又不怕了。怕的時候她想:我才二十二歲,就要死掉了。後來她又想:這是別人要殺我呀;所以就不怕。但她依舊要為此事張羅,出主意,做決定。舉例來說,她背過身去,讓紅線用竹篾條拴她的手,此時紅線曾有片刻的猶豫,不知怎樣拴更好。那女人的身體表面,有一種新鮮瓜果般的光滑,紅線不知怎樣把竹篾條勒上去。她就出主意道:先在腰上勒一道,然後把手拴在上面;來,我做給你看。說著她就轉過身去,但紅線異常靈活地退後了很遠,擺了個姿勢,像一隻警惕的貓;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小聲說道:別騙我呀——假如紅線不退後,她就要把紅線拴住了。

那女人的計謀沒有成功。後來,她只好慘然一笑,又轉了回去,揹著手說:好吧,不騙你。來捆吧。於是紅線回來,把她捆住。就按她說的那種捆法,只是捆得異常仔細:不但把兩隻手腕捆在一起,還把兩個大拇指捆在一起。她還想把每對手指都捆在一起,但那女人苦笑著說:這樣就可以了吧?再仔細就不像朋友了。紅線覺得她說得對,就仔細打了個扣,結束了這項工作。然後她退後了幾步,看到細篾條正陷入刺客的腰際,就說:你現在像個男人了。這意思是說,從側後看,她像個用篾條吊起龜頭的男人。那女人明白了這個意思,側過頭來慘然說道:不要拿我開玩笑啊,這樣不好。想到這女人就要被殺掉,紅線也慘然了一陣,然後又高興起來——她畢竟是個孩子嘛。

後來,紅線轉到那女人身前,端詳著她淺玫瑰色的身體。在這個身體上,紅線最喜歡腹部,因為小腹是平坦的,肚臍眼是縱的橢圓,其中坦坦蕩蕩地凸起了一些,像小孩子的肚臍。紅線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上面,然後又謹慎地退開,說道:好看。那女人說:也就是現在好看。再過一些年就不會好看。然後她又補充道:當然,我也不能再過一些年了。此時她神色黯然。但在黯然的神色下面,她還在尋找紅線的破綻。紅線忽然說道:你跪下好不好?我也安全些。那女人往後挪了幾下,向前跪下來;然後勉強笑笑說:呆會兒你可得扶我起來啊——其實她在跪下之前就知道這是個狡猾的陷阱。因為腳上有一具木枷並被反拴著手,跪下就難以重新站起來,因而再沒有逃走的機會。其實,紅線也沒有給過她這種機會,不然她已經跑了。有一瞬間,她感到很悲慘,幾乎想向紅線抱怨。但她最終決定了不抱怨。紅線說,她要找幾個熟透的櫻桃給她吃,就離去了。她獨自在院子裡,坐在自己腿上,開始感覺到絕望。然而她最終卻發現,絕望其實是無限的美好。

“絕望是無限的美好”,這句話引起我的深思。我可能會懂得這句話——如你所知,我失去了記憶,正處於絕望的境界;所以我可能會懂,但還沒有懂……紅線帶著櫻桃回來,一粒粒摘去了果梗,放進那個女人嘴裡。每一粒她都沒有拒絕,然後想把果核吐掉。但紅線伸出手來,說:吐在這裡。她就把果核吐進紅線的掌心。紅線把果核丟掉。吃過櫻桃以後,這女人又坐在自己的腿上,微微有點心不在焉。而紅線在一陣衝動中,在她對面跪下,說道:我想吻吻你。出於舊日的積習,那女人皺了皺眉,感覺自己不喜歡此事。轉瞬又發現自己其實是喜歡的。於是她挺直了身體,抿抿嘴唇。紅線用雙手勾住她的脖子,端詳了她一陣,然後把她拉近,開始熱吻。此時她們的乳房緊貼在一起,紅線發現對方的乳房比自己要堅實,感到很受刺激;但那女人的雙唇柔順,這又讓她感到滿意。那女人的頭微微側著,起初,目光越過了紅線,看著遠處。這使紅線感到不滿意。後來,她的目光又專注於紅線,並且露出了笑意。最終紅線想道:有滿意,有不滿意,其實這是最好的。就把她放開。此後那女人甩甩自己的頭髮,又坐了回去。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她不想說什麼。這一點和我是一樣的。紅線幾次想要和她交談,都碰了壁。後來,她總算給自己找了件事幹:磨起刀來。

新刀的樣子是這樣的:長方形,見稜見角,裝著木製的把,帶著鍛打時留下的黑色,刀口筆直。但這一把的樣子頗為不同,它有一點渾圓,像調色盤一類的東西,刀口向下凹去,與新月相似。這是一把舊刀,總在石頭上磨,變得像紙一樣薄,也沒剩什麼鋼火。它有好處,也有不好處。好處是隻要在砂石上蹭幾下,就變得飛快。不好處是鋒銳難以持久。紅線磨刀時,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她就比畫了一下說:只砍一下,沒有問題。那女人點點頭說:噢。就把頭轉回去。紅線覺得她心神恍惚,並沒有明白。但她還要磨這把刀:用砂蹭出的刀口有點粗糙,割起來恐怕要疼的。她又用細磨石來磨,直到刀口平滑無損。然後,紅線仔細端詳著幾乎看不到的刀口,想著:用這把刀殺人,對方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片涼爽;就像灑在面板上的酒精,或者以太——以太就是ether,紅線要是知道這個名詞可就怪了——感到的只是快意。她拿了這把刀走過來,平放在那女人赤裸的肩上,並讓爛銀似的光芒反射在她臉上,給她帶去一縷寒意,然後問道:喜歡嗎?這是一個明確無誤的表示,說明這就是殺她的刀。紅線注意到那女人的目光曾有瞬時的暗淡,但馬上又明亮了過來。她也明確無誤地答道:喜歡。

紅線在苗寨裡住著時,那裡殺人。被殺者神情激動,面紅耳赤,肢體僵硬,每根神經和肌肉都已繃緊。每個人都大聲說話,雖然說的是什麼難以聽懂;他們都又撐又拒,有人是和別人撐拒,有人是和自己撐拒。假如是殺頭的話,讓他們跪下來可不容易,而且每個人都要站著撒一泡熱辣辣的尿,在這方面男人和女人頗有不同,但總能看出是做了同一件事。按這個標準來衡量,眼前這個女人頗有差距。她坐在那裡,面帶微笑,心神恍惚,就像一個人要哼歌時的樣子。紅線恐怕她已誤入歧途,對自己行將被殺一事缺少了解,總想幫她回到正道上來,但沒有成功。按照現在的講法,那刺客沒有請紅線來摸她的腿,展示她的體溫。她什麼都沒做。直到薛嵩回來,都是這樣。但薛嵩依然覺得她是驚人的美。現在沒有別的事可做,只好把她殺掉。死掉之前,她也沒有和紅線閒聊。因此,這是另一個故事了。在此後的日子裡,紅線經常懷念這個女人:她在她手裡時,起初是個被俘的敵人,也是朋友。那時她不能接受被殺一事,總想逃掉。後來她接受了這件事,就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也不想逃掉,變成了一個陌生人。而一想起這個陌生人,紅線就感到熱辣辣的性慾,而且想撒尿。

3

現在我想到,不提那刺客被殺的經過總是一種缺失,雖然這件事沒有什麼可講的。在林陰裡,那個陌生的女人跪在地下,伸直了脖子,頸椎的骨節清晰可見。紅線一刀砍了下去,那把薄薄的舊刀不負紅線的厚望,切過了骨節中的縫隙,把人頭和身體分開。此後,人頭拎在薛嵩的手上,身體則向前撲倒,變成了兩樣東西。身體的目標較大,吸引了紅線的注意。它俯臥在地下,雙肩上聳,被反綁著的雙手攥成拳頭,猛烈地下撐,把那根竹篾條拉得像緊繃的弓弦似的。與此同時,一股玫瑰色的液體,帶著心臟的搏動從腔子裡衝了出來,周圍充滿了柚子花的香味。當然,也有點辛辣的氣味,因為這畢竟是血。這些血帶有稀油般的滲性,流到地上馬上就消失了,只留下幾乎看不出的痕跡。等到血流完以後,那個身體(更準確地說,是脊背和揹著的雙手)好像嘆了一口氣一樣,鬆弛了下來;雙肩下頹,手也收回,交叉作X形,手指也向後張開。它微微屈起一條腿,就這樣靜止住。紅線立刻上前,解開了竹篾條,因為人既死了,就用不著約束。而在此之前,她的這位朋友一直在她巧妙的約束之中。在這一瞬間,紅線回想起她在她手裡吃櫻桃,覺得這件事非常之好——我很懷疑這樣寫有濫情的嫌疑,但既然已經寫出來,也無從反悔——然後,死者的雙手就滑落到身體的兩側,並半握成拳。她把這身體翻了過來。這身體的正面異常安詳,似有一股溫和的氣氛撲面而來。這身體好像有呼吸,但其實是沒有的。只是凸起的肚臍以自動武器連發的速度在跳動。紅線覺得它以這種方式來承認自己已經死去,於是,就像臺灣人說的那樣,覺得“它好乖呀”。

然後,紅線把那身體扶坐起來,感到它很柔軟,關節也很靈活,簡直是在追隨她的動作。她又扶它站了起來,攙著它走向一個早已掘好的坑。這時紅線覺得有人在身後叫她,回頭一看,只見那顆人頭提在薛嵩手裡,瞪大了雙眼,正專注地看著她們(含無頭身體)。紅線忍心地回過頭去,攙著身體繼續走,並不無道理地想:我也不能兩頭都顧啊。她把身體扶到坑底坐下,然後又讓它躺好,然後捧起又溼又糯的黑色泥土,要把它埋葬。才埋了腳,她就覺得不妥,順手抓住了一隻草蜢,用草葉綁住,丟在坑裡給身體陪葬。才埋住這隻草蜢,她又覺得不妥當,就從坑裡爬了出來,去找她的另一個朋友,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小妓女,要一張蒲草的席子,想給屍體蓋在身上。所以她要從薛嵩身邊經過,而那個人頭始終在專注地看著她。紅線想假做不知地走過,但第三次覺得不妥當。於是她轉過身,看那顆人頭。那人頭朝她一笑,很俏皮,還皺了皺鼻子,伸出舌頭舔舔嘴唇。紅線知道它在招她過去。她有點不樂意。Anyway,這人可是她殺的呀。

我像一支破槍一樣走了火,冒出一個“Anyway”來。現在只好扔下筆,到字典上查它的意思。查到以後才知道,這個詞我早就認識。我越來越像破槍,走火也成了常事。紅線站在人頭面前,看到它把溼潤的雙唇聳起,就知道它想讓她吻它。這一回她有點不喜歡:不管怎麼說,你可是死了的呀。但這念頭一出現,人頭就往下撇嘴,露出了要哭的意思。這使紅線別無選擇(畢竟是朋友嘛),把泥手往自己背上擦了擦,捧住它的後腦(這時她發現,這位朋友變得輕飄飄的了),吻它的雙唇。這樣做其實並無不適之處,因為這雙唇比從前還溫柔了很多。那雙眼睛就在面前,它先往下看,看清了紅線的面頰,又和紅線短暫地對視,然後往上看,看紅線的眉毛。最後轉回來,滿眼都是笑意,既快樂,又頑皮;但紅線覺得很要命。她支援了一會兒,才把人頭放開:先把它推開,然後放下去。這兩個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儘量輕柔、準確,把它放置在頭髮的懸掛之下;然後放開手,人頭沒有絲毫的搖晃。對方舔了舔嘴,笑了一笑,又眨眨眼。紅線明白它在表示感謝。紅線不禁想到:這顆人頭與它被殺下來前相比,更性感、更甜蜜;其實她更加喜歡它;然後就趕緊不想——但已經想過了。其實紅線還有正事要做——埋掉那個身體。但在人頭的依依不捨面前,總是猶豫不定。最後她終於下定了決心,留下來陪它——我指的是人頭,不是身體。這個故事的寓意是:不要殺朋友,殺成兩塊你忙不過來。但這故事本身並無寓意。

在那女人被殺時,薛嵩表現得木木痴痴,他只顧偷看人家的身體,特別是羞處,還很不要臉地勃起過幾次。這使紅線覺得很是丟臉,好在被殺的人並不在意。然後,這個男人用繩子拴住了人頭的頭髮,要把它升起來,它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紅線,露出了乞求的神色。紅線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讓紅線帶著它,和它朝夕相處,起臥相隨。事情是這樣的:那位女刺客在被紅線殺掉之前,只把紅線當做朋友。到了被殺之後,就真正愛上她了。

紅線實在不喜歡這個主意,也不喜歡被人頭愛上,就假裝不明白,把這個想法拒之門外。當那顆人頭升起來時,滿臉都是悽婉的神色。紅線硬下心來,舉手行禮,目送它升入高空。然後就跑回那個土坑裡。就是這短短的幾分鐘,死屍的脖子上已經爬了一圈螞蟻。她趕緊把它埋掉,顧不上找草蓆來蓋了。然後她又回來,站在樹下看那顆人頭。此時林間已經相當幽暗,但樹頂上還比較亮,那人頭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而紅線硬下心來想到:我今天逮住了她,看守了她,把她殺掉,又埋了。而我只是個小孩子,總得乾點別的事,比方說,去玩……所以她覺得自己此時沒有爬上樹梢去陪這位朋友,也蠻說得過去。但紅線畢竟是善良的,她決定另找時間來陪這個朋友。但後來發生的事情很多,把她絆住了。

順便說說,上次殺掉自己的鄰居之後,紅線也曾回去過,發現在悶熱的林子裡,那個人的一切都變成了深棕色,除了那對哆出來的眼珠子。那兩個東西離開了眼眶,東歪西倒地掛著,依然是黑白分明的樣子。其他的東西,包括原來鮮紅的腸子,都變得像土一樣,懸在空中,顯得很不結實。幾棵新竹穿過他的肚子,朝天上長著;還有幾隻捕鳥的大蜘蛛,在他的框架之內結了網。那地方有股很難聞的味兒。紅線閉著氣,在那裡呆了一會兒。後來,她覺得自己要憋死了,對自己表現出的善良感到滿意,就轉身離開了那地方。

4

現在我發現,這個故事最大的缺失是沒有提到那女人的內心。我總覺得這是不言自明的,其實卻遠不是這樣。被反綁著跪在地下時,她終於明白自己這回是死定了。至此,她一生的鬥爭都已結束,只剩下死。她也可以喜歡這件事,也可以不喜歡這件事。她決定喜歡這件事:對於無法逃避的事,喜歡總比不喜歡要好一些。

此後她就變得輕鬆,甚至是快樂起來。站在行將死去的人面前,會感到一團好意迎面而來。紅線常參加殺人,對這種感覺很熟悉。比方說,上次那個鄰居被拉成一張牌桌時,就說:紅線,我家裡有一張角弓,要就拿去。紅線很高興,說道:謝謝!我會懷念你!打掉一張紅心A。等他被拉成一張床框時,紅線又到了他面前。這時他嘴裡爬了好多螞蟻,正在吃他的舌頭,所以他含混不清地說:我有一把銅鞘的小刀,要就拿去。紅線也說:謝謝。隨著時間的推移,好意和臭味日重。最後一次他說:想要什麼只管拿,別來了,會得病的。但紅線畢竟是善良的,還常去看他,直到他變成土為止。這個女刺客也是這樣的,漂亮的乳房也好,好看的肚臍也罷,要什麼只管拿去。可惜的是,這些東西都拿不走,只能摸摸弄弄。這就是問題的所在。紅線摸過了那個美麗的身體,咂咂嘴,就滿意了;一刀把她的頭顱砍了下來。而薛嵩沒有觸及這個身體,只是看到她的身體和眉梢眼尾的笑意,感到了她的好意,就受到很大的觸動。作為一個思路縝密的人,他馬上就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錯了。與其用枷鎖去控制人的身體,不如去控制她的內心。這才是問題之真正所在。

如前所述,紅線和那小妓女是朋友。所以,殺掉了另一個朋友之後,她來到小妓女的家裡,並排躺在地板上,抽隨手採來、在枕頭下風乾的大麻煙,並且胡聊一通。此時紅線總要說到那輛柚木囚車,談到裡面狀似殘酷、實則溫柔的陳設;還談到那些巧奪天工的枷鎖。當然,談得最多的是,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會被套上這些枷鎖,關進囚籠,成為永遠的囚徒和家庭主婦,終身和那些柚木為伍,就再也出不來了。在此之前,她要做的是監督薛嵩把周到、細緻、溫柔和嚴酷都做到極致,在此之後,她就要享受這些周到、細緻和溫柔。

舉例來說,身為家庭主婦,要管理果園和菜地,所以那輛囚車就有一套自動機構,可以越野行駛。紅線在籠子裡,透過柵欄,操作著一根長杆,杆頂有一個小小的鋤頭,可以除去菜地裡的一棵野草,但不致傷到一棵鄰近的菜苗。考慮到距離很遠,紅線手上有枷,不那麼靈便,這條長杆自然是裝在一個靈巧的支架上。聽她說的意思,我覺得這好像是雅馬哈公司出品的某種釣魚杆。但她又說,另一根長杆可以裝上一個小紗網和一把小剪子,伸到樹上,剪下一個熟透的芒果。總而言之,紅線把自己形容成一個斯諾克檯球的高手。另一方面,你當然也想到了,這座囚車又是一輛旅行車。它可以準確地行駛在菜畦裡,把車下廢水箱裡的東西(也就是紅線自己的屎和尿)施到地裡做肥料。紅線還說,這些都不是這輛囚車的主題。主題是隻有薛嵩可以進那輛車,帶去周到、細緻、溫柔和嚴酷的性愛。所以,薛嵩的性愛才是這輛車的主題。因為薛嵩是如此縝密、苦心孤詣,紅線才會住進這輛車。那個小妓女對這個故事不大喜歡,想要給紅線潑點涼水,就說:恐怕那車沒有你說的那麼好。而紅線吐了一個菸圈,很瀟灑地說道:放心吧,不好我就不進去。我的後腦勺也不是那麼容易打的——此時殺人時的感覺還沒從紅線身上退去。紅線隱隱地感到,她對那個女刺客所做的一切,遠遠不能說把周到、細緻、溫柔和殘酷都做到了極致。但她把這歸咎於已死的女刺客;彷彿是說:誰讓你被我打暈了。

現在輪到小妓女來炫耀自己,她只能把寨子裡的男人說一說:某某和我好;我和某某做愛,快樂極了;等等。在這些男人裡,她特別提到了薛嵩,一面說,一面偷看紅線的臉色。但紅線無動於衷。時至今日,紅線還沒和薛嵩做過愛,這使小妓女感到特別得意。但她也知道,一大筐爛桃也敵不上一個好桃。沒有人對她這樣縝密、這樣苦心孤詣,大家都是玩玩,玩過就算了。她因此而妒嫉,甚至仇恨;但還不至於找人來把薛嵩殺掉。這是因為她還年輕,保持著善良的天性。假如年齡再大一些就難保了。然後,這兩個朋友有一些親熱的舉動,在此不便描寫。

紅線對小妓女說,遇上薛嵩,我已經死定了。說這話時,她已經坐了起來,抽著另一支大麻煙。此時她眉梢眼尾都是笑意,就和那被砍頭的女刺客相似。那個小妓女說:我真不明白,死定了有什麼好。也許紅線應該解釋說:雖然已經死定了,但不會馬上死;或者解釋說:這種死和那種死不同;或者解釋說:這是個比方嘛。但她什麼都不解釋,手指一彈,把菸蒂彈到了門外;然後自己也走了出去;只是在出門時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個你不懂。於是那小妓女嫉妒得要發狂,因為自己沒有死定。這個小小的例子使我想到,窮盡一切可能性和一種可能都沒有一樣,都會使你落個一頭霧水。

後來,那女刺客的頭就像一朵被剪下的睡蓮花那樣,在樹端逐漸枯萎。蓮花枯萎時,花瓣的邊緣首先變成褐色,人頭也是那樣。她的面頰上起了很多黃褐色的斑點,很像是老年斑。當然,假如把斑點扣除在外,還是蠻好看。說實在的,她正在腐爛,發出爛水果那種甜得發腥的味道。但為了不讓朋友傷心,紅線照常吻她。人頭每次見到紅線,總要皺皺眉頭,嘟起嘴來說一個字,從口形來看,是個“埋”字。紅線知道她的意思,她要紅線把她埋掉。在這方面,紅線實在是愛莫能助。因為只有薛嵩是此地的主人,他說了才能算。於是她硬起心來,假裝沒有聽明白,爬下樹去了。這是因為薛嵩在樹下練習箭法,紅線要去陪他。

現在,薛嵩丟下了手上的木工活,在那棵掛著人頭的樹上刻了一顆紅心,每天用長箭去射它。在紅線看來,這應該是一個象徵。但她怎麼也想不出這象徵的是什麼。也許,這顆心象徵著自己,箭象徵著薛嵩的愛情。也許,這顆心象徵著自己的那話兒,箭則象徵著薛嵩的那話兒。不管象徵著什麼,反正紅線被他的舉動給迷住了。她站在薛嵩身邊,從箭壺裡取箭給他,態度越來越恭敬。起初是用一隻手遞箭給他,後來用兩隻手遞箭給他。再後來,她屈下一條腿,把雙手捧過頭頂。在這個故事裡,薛嵩沒有用繁文縟節去約束紅線。他用枷鎖把她魘住了。這也是我的選擇。拿枷鎖和一種沒落的文化相比,我更喜歡枷鎖。而那位白衣女人讀完了這個故事,怒目圓睜,朝我怒吼一聲道:瞎編什麼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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