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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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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副官是個漂亮小夥子,高個兒,挺魁梧,白淨臉兒,兩眼有神。他是個地道的北方人,彬彬有禮,和和氣氣。當初,他為人也還算厚道,但在軍隊裡混了這麼些年,天性泯滅了,變得冷面冷心。他可以說是又硬又滑。他顯得很規矩,討人喜歡,但他到底什麼時候說的是真話,你永遠捉摸不透。經過這麼多年,他的天良早已喪盡,原先是個什麼樣子,連他自己也已經忘得一乾二淨。

他每次做交易,該得多少好處,要按實際情況來定。就拿唱大鼓的寶慶和他閨女那檔子事來說,陶副官當初還真是想幫忙來著。不是嗎,都是北方人,鄉里鄉親的,總得拉上一把。不過,在見王太太以前,他並沒有給寶慶和秀蓮出過主意,教他們怎樣避禍。秀蓮頂撞完老太婆,陶副官忽然覺著自己成了方家的救命菩薩。他既然對他們有恩,那知恩感恩的老鄉,就該表表感激之情。

他常上南溫泉,幾乎天天要找個藉口到鎮上來一趟。開頭,他往往打王家花園弄一束花,或一兩籃子菜來給二奶奶。這麼好的一個副官,不讓人家喝上一兩盅,做頓好的吃,就能給打發走了嗎?他確實挺招人喜歡。他帶來的東西,一文不用自己掏腰包,而方家老招待他,可真受不了。

陶副官酒量驚人,寶慶從沒見過這麼豪飲的,喝起酒來,肚子象個無底洞。一喝醉,他的臉煞白,可還是很健談。他從不惹事,不得罪人,偶爾吹噓兩句,也還不離譜兒。

多年來,寶慶閱歷過的人也不算少,可陶副官究竟屬於哪種人,他說不上來。他並不喜歡他,可也不能說討厭他。離遠了,他覺得這人毫無可取之處;但副官一來,又覺得他也還不錯。

陶副官還是有些使他看不慣的地方。這人太滑,老想討好,喝起別人的酒來沒個夠。

二奶奶跟陶副官最投機。二奶奶是什麼樣的男人都喜歡,跟陶副官尤其合得來。她也喜歡孟良,不過那完全不一樣。孟良受過教育,有文化,跟她不是一路人。他也玩牌,也有說有笑,不過陶副官一來,可就把孟良比下去了。副官的話要中聽得多,因為他是北方人,跟她的口音一樣,見解也很相近。他要是說個笑話,她一聽就懂,馬上就笑。

這兩個人成天價坐在一塊兒逗樂,說些低階趣味的事。二奶奶打情罵俏很在行。跟男人調起情來,聲調、眼神運用自如。她對副官並無興趣,也可以說,壓根兒就不想再找男人。不過跟他胡扯亂談,可以解解悶。說到陶副官,他懂得該怎麼對付二奶奶。要是她上了勁兒,他就趕快脫身,而仍跟她保持友好。跟王司令多年,他學會了這一招。王司令有好幾個小老婆,有的也對年青漂亮的副官飛過眼兒。

陶副官對二奶奶講起他的身世。他是個奉公守法,胸有抱負的青年。他很想結婚,成個家,但至今找不到可心的人兒。這些本地的土佬兒,不成!說著,他搖了搖油光水滑的頭。一個北方人,怎麼能跟這種人家攀親!說著,他瞟了瞟坐在窗邊的大鳳。大鳳象只可憐的小麻雀,恨不能一下子飛掉。陶副官又緩緩地嘆了口氣,是呀,他還沒找著個合適人家,能夠結親的。

二奶奶心裡動了一動。這位副官倒是個不錯的女婿。她很樂意有這麼個漂亮小夥兒在身邊。她已經年老色衰了,有這麼個小夥子守著,消愁解悶也好。

陶副官決不放棄能撈到好處的任何機會。大鳳算不得美人兒,可總是個大姑娘,結實健壯,玩上它幾夜,還是可以的。她還能管管家,做個飯啦什麼的。再說,這就能跟方家掛上鉤,而對方家,是值得下點功夫的。方老頭一定有錢,要不,他怎麼能一下子孝敬王司令那麼多?這個主意妙。娶了姑娘,玩她幾天,再擠光那倆老的。

有天晚上,他跟二奶奶鄭重其事地商量了這件事。開頭她拿腔作勢,故意逗他,不同意這門親事。但陶副官單刀直入,提出了充足的理由:要是王司令再來找麻煩,可怎麼好呢?你們要是把姑娘嫁給我副官,他王司令還能有什麼辦法?只要我陶某人辭掉王司令那兒的差事,還能不給您方家好好出把子力氣?他站起來,伸屈了一下胳膊,讓二奶奶看他結實的肌肉。“看我多有勁,要是我往你書場門口那麼一站,還有誰敢來搗亂?我跟過王司令,這回讓你爺兒們面上有光。他就不想要我這麼個人?”

當晚,二奶奶跟寶慶說,要把大鳳嫁給副官。寶慶先是大吃一驚。轉念一想,又覺得不無道理。這位油頭滑腦的副官沒有挑上秀蓮,真是運氣。不過拿大鳳作犧牲,究竟是不是應該呢?陶副官一定不會很清白,可能結過婚。就是他真的結過婚吧,抗戰時期,也無從查對。他倒也具備個好女婿的條件。不管怎麼說,他一天到晚泡在家裡,白吃白喝,還不如干脆叫他娶了大鳳去。

寶慶整夜翻來覆去,琢磨著這件事。大鳳也該成親了。可以問問她,願不願意嫁人,喜不喜歡陶副官。她要是喜歡,那最好不過。嫁出門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記得哪本書上說過,父母不能照應兒女一輩子。要是以為自己全成,就太痴心了。

他剛跟大鳳一提,大鳳就紅了臉。這就是說,她樂意。所以,他也就接受了。不過,他還是很不安,覺得對不起她。這孩子說來也怪,明明是親骨肉,在家裡卻向來無足輕重。她的處境,一向比養女秀蓮還不如。她性情孤僻,常惹娘生氣。好吧,這就是她的命。既然陶副官開了口,就把她嫁給他。而他寶慶,也就盡了為父的心。喜事要辦得象個樣子,就小鎮的現有條件,儘可能排場一點。得陪送份嫁妝,四季衣裳,還有他特意收藏著的幾件首飾。不能讓人家說長道短,好象嫁閨女還不如打發個暗門子。他有他的規矩。方家的姑娘出閣,得講點排場。是藝人,但是得有派頭。

剛過完年,鎮上兩位頭面人物就送來了陶副官的聘禮,是分別用紅紙包著的兩枚戒指,婚書上面寫著副官的生辰八字。為了下定,寶慶在鎮上最上等的飯館廣東酒家擺了幾桌席,還請了唐家和小劉。藉此讓他們知道,等琴珠結婚的時候,他也會有所表示。

秀蓮幾次想跟大鳳談談這門親事。定親請客那天晚上,大鳳穿了件綠綢旗袍,容光煥發。秀蓮從沒見過她這麼漂亮。不過大鳳整晚上一直古怪地保持著沉默,羞紅的臉高高抬起,誰也不瞧。

“你走了,我真悶的慌。”當晚,準備睡覺的時候,秀蓮說。大風沒言語。秀蓮跪下來,拉住大鳳的手。“說點什麼吧,姐姐,就跟我說這麼一回話也好。”

“我樂意走,”大鳳陰沉沉地說。“我在這兒什麼也不是,沒人疼我。讓我去碰碰運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這樣,又有什麼辦法?我不會掙錢吃飯,我不能跟著爸和你到處去跑。誰也不注意我,誰也不要我。我恨我自個兒不會掙錢養家,我不樂意成天跟你在一塊。你漂亮,又會唱,人家都看你,樂意要你。可我呢,除了陶副官,誰也沒有要過我。”她淡淡地一笑。“等過了門,我也跟別的女人一樣,能叫男人心滿意足。”

秀蓮覺得受了委屈。古怪的姐姐,竟說了這麼一通話。這麼多年,她秀蓮可一直想對姐姐好,跟她交朋友。“你恨我嗎?姐?”她有點寒心。

大鳳搖了搖頭。“我不恨你。你的命還不如我呢。我總算正式結了婚,你連這個都不會有。所以嘛,我可憐你。”

這真象一把利箭刺穿了秀蓮的心。

“你看琴珠,”大風繼續往下說,“爸幹嘛要把她這麼個人請到家裡來吃喜酒。她跟小劉,跟好多別的男人睡過覺。她是個唱大鼓的,跟你一樣。”

秀蓮兩眼射出了兇光,發白的嘴唇抿成了兩道線。“好,原來你把我看成跟她是一路貨,”她焦躁地說,“你不恨我。你覺得我一錢不值,就象一堆髒土一樣。”

大鳳又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我對你應該怎麼看。”

沉默了好一會,秀蓮到底開了口。“姐,你就做做樣子,假裝疼疼我吧。誰也沒疼過我。媽怎麼待我,你是知道的,你總不能跟她一個樣。你就說你疼我,咱倆是好朋友。你就是不那麼想,光說說也好。總得給我點想頭。沒人疼我,我很想有人疼疼我。”她咬住嘴唇,眼淚在眼睛裡直轉。“就是,我希望有人愛我。”

“好吧,”大鳳讓了步,“我來愛你,真是個蠢東西。我是你頂好頂好的朋友。”

秀蓮擦了擦眼淚,馬上又問:“你跟個生人結婚,不覺著害怕嗎?你想他是不是會好好待你呢?”

“我當然害怕啦,不過有什麼法兒?我不過是個女孩子。女人沒有不命苦的。我們就跟牲口一樣。你能掙錢,所以不同一點,可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你靠賣唱掙錢,人家看不起你。我不會掙錢,所以要我怎麼樣,就得怎麼樣,叫我結婚,就得結婚。沒有別的辦法。一個男人來娶我,得先在一張紙上畫押,還得先美美地吃上一頓。哈!哈!”

秀蓮想了一會兒。“那些女學生呢,她們跟咱們是不是一樣呢?”

“這我哪知道?”大風心酸地頂了她一句,“我又不是女學生。”她哭起來了,眼淚花花地往下掉。

秀蓮也哭了。可憐的大鳳!這麼說,這麼些年來,她也覺著寂寞,沒人要。如今,她要出嫁了。這就是說,她,秀蓮在家裡的地位,會提高一點?他們也要她嫁個生人嗎?誰說得上?她想起了媽的話:“賣藝的姑娘,都沒有好下場!”大鳳還說,她將來比她還不如,連個正式的婚姻也撈不上!她得象琴珠一樣,去當暗門子。不過,靠爸爸陪送,嫁個生人,又比這好多少呢?

她走到床邊坐下,床頭上擱著一本書。她想讀,可那些印著的字,一下子都變得毫無意義。這些字象是說:“秀蓮,你不過是個唱大鼓的,是琴珠第二。你當你是誰哪?是誰?你有什麼打算?甭想那些了。你一輩子過不了舒坦日子。”

孟良來教課的時候,她還在衝著書本發楞。她笑著對孟良說:“我想問您點兒書本上沒有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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