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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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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的霧季又來臨,到處是叮叮噹噹錘打的聲音,人們在重建家園。活兒乾得很快,只幾個月的功夫,戰爭創傷就幾乎看不見了。起碼,在主要街道上,破壞的痕跡已經不存在了。只有僻靜地方,還有炸彈造成的黑色廢墟,情勢慘淡。城市面貌發生了變化。房屋從三層改為兩層,都用篾片和板條架成,使城市看來更開闊了,整個城看著象個廣闊的棚戶區。

寶慶忙著幫書場的房東修繕房屋。他找來了工人,親自扛材料,跟好不容易蒐羅來的人手一起修屋頂。書場終於又能用了。說不上體面,可到底算個書場,馬上又能開張了。

開鑼那晚,演出抗戰大鼓。秀蓮先唱她那一段,寶慶坐在臺側瞧著。他每次瞧她,都覺得趣味無窮。這一回,他注意到她學了新技藝。她唱腔依舊,可又有了微妙的變化。她理解了唱詞,聲音裡有了火與淚,字字清晰中聽。他先楞了一下,然後也就恍然大悟。當然,這是因為她讀了書。姑娘生平第一次,懂得了她唱的是什麼。孟良一個字、一個字地把鼓詞講給她聽,每一句都解釋得清清楚楚。他把她要說唱的故事,編成一套文圖並茂的連環畫,讓她學習,終於創出了奇蹟。她用整個身心在謳歌了。

聽眾也覺出了變化。他們欣賞新式大鼓,也為姑娘的進步高興。她一唱完,掌聲雷動。秀蓮從來沒有這麼轟動過。

她飛跑回後臺,小辮直舞,差點和寶慶撞個滿懷。“爸,”她叫著,“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上場的時候,好象一個字也不記得了,可忽然一下,鼓詞又自個兒打心裡湧出來,我就有板有眼地唱,一個字也不差。”她年青的臉兒紅了,“為什麼孟先生沒來呢?我多盼著他能來聽聽。”

寶慶也奇怪。孟良一直沒露面。秀蓮嘰嘰呱呱說的時候,他已經在忖度著了。她跟他說,懂得了唱的是什麼,事情就好辦得多,孟先生教她的,真管用。

琴珠走了過來。她的臉繃得緊緊的,眉頭皺著。她本打算給秀蓮道喜,可又改了主意,只站在一邊,聽他們說話。她從來沒妒嫉過秀蓮,以為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這一回,她發了愁。真新鮮,就為了段新詞,也值得給這麼個毛孩子使勁鼓掌!她得不惜一切,想法兒勝過她。要是秀蓮出了頭,她就會把那班來捧場的最有錢的大爺給拉過去。

她咬著厚厚的下嘴唇,呆了好一會兒。然後搖搖頭,轉身走了。

輪到她上場,她唱了個黃色小調。但聽眾的愛國激情正高,不管她怎樣打情罵俏,黃色小調還是吃不開。對琴珠來說,這是一次失敗,聽眾第一次對她那麼冷淡。她耷拉著臉,走進秀蓮的屋子,往躺椅上一倒,沙啞著嗓子問:“有學問的小姐,你好!你那新鼓詞哪兒弄來的?誰教的?是不是他的……,要不你怎麼唱得那麼動情呢。”

秀蓮飛快轉過身來,臉漲得緋紅。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大鳳衝了進來。“琴珠,你這話什麼意思?”

琴珠滿不在乎地咧開嘴笑了。“我說什麼啦?不愛聽,堵上你的耳朵。”

大鳳氣得要哭。“你再說這種話,我就告訴媽去。”她生氣地說,站了起來。琴珠見這情形,走了出去,臨出門還回頭說了句髒話。

秀蓮束手無策地看著大鳳。“怎麼都喜歡說髒話?你瞧,媽也愛那麼說。”

大風搖了搖頭。“管它呢,”她老老實實地說,“就那麼回事唄!”

秀蓮又羞又惱,渾身發熱。她照著鏡子,也衝自己說了兩句髒話。這又怎麼樣?就討了便宜去啦?為什麼有些人說髒話那麼津津有味?孟先生就不說這種話,她也不應該說。她崇拜孟先生。他能解開她心裡的疙瘩,跟他在一起,她從來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寶慶也唱了新詞。聽眾很捧場,不過有些人後來說,他們到戲園子裡來,為的是逃避戰爭現實,還是聽點老詞好。寶慶只笑了笑,說:“有時候,人也得試著乾點新鮮事兒。”

秀蓮把琴珠的話告訴了爸爸。寶慶一笑,然後說:“她懶,不樂意學新東西,心裡又嫉妒。”秀蓮問爸爸,琴珠說起髒話來,怎麼跟媽一個樣。寶慶沒言語。

寶慶上樓回到自個兒屋裡,覺著今天是個好日子。秀蓮如今也成了拿得起來的角兒了。唐家要是再來搗亂,就叫他們帶著那婊子滾。真痛快!

生意興隆了約摸一個來月。花插著,寶慶和秀蓮還為抗日團體義務演出,替前方受傷將士募捐。報紙很快登出了義演的訊息。他們的名字天天見報。寶慶覺著自己真的出了名,成了受人尊敬的人物,可以跟新戲演員平起平坐了。

有天晚上,他帶著秀蓮下小館,把近來如何走紅,跟她說了說。他特別提道,“去年這會兒,你還什麼也不是呢。如今你也成了名角兒,比琴珠的身分高多了,你應當高興。”

她沒有馬上答碴。“怎麼樣?”他又問,“你怎麼想?”

她勉強笑了一笑。“您覺著,要是我繼續往下學新鼓詞,我就可以象那些演員一樣,受人敬重了麼?”她渴望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不再跪倒在王司令太太面前,也不要賣給別人去當小老婆。

“那當然,”寶慶說,“你越有學問,人家就越尊重你。”說完,又覺得不該這麼說。他挺擔心,唯恐讀書識字會毀了介乎成人和孩子之間的她。

他們沒再多說什麼。一直到家,秀蓮幾乎一言不發,就上床睡覺去了,這使寶慶很不愉快。這些日子以來,她總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第二天一早,唐四爺就來了,還是那麼鬼頭鬼腦。寶慶一看他那副樣子,就知道有事。

“寶慶,”唐四爺開了口,“我替閨女跟您請長假來了。”

寶慶笑了起來。“另有高就啦?”

唐四爺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是呀,我自個兒成了個班子。找到幾個會唱的姑娘,想僱她們。”

寶慶高興得真想跳起來。近來從上海、南京來了不少賣唱的。每天都有一兩個人來磨他,想搭他的班。他不樂意要。因為多一半是暗娼,哪怕她們唱得跟仙女一樣好聽呢,他也不樂意要這種人來跟他一塊兒上臺。讓唐四爺要她們去,讓琴珠也滾。“恭喜恭喜,”他說,“恭喜發財。”

唐四爺的口氣,頗寬宏大量。“好寶慶,”他說,“我們剛到重慶那會兒,您幫過我們的忙,我永世不忘。您是知道我的,我最寬大為懷。知恩感恩,欠了人家的情分嘛,不能不報答。我跟老伴說,不論幹什麼,頭一樁,得向著我們的好朋友方大老闆一家。所以,我打算這麼著辦。”他停了一下,小兔牙露了出來,一對小黑眼緊盯著寶慶。“我們請您和秀蓮去和我們同臺演出,怎麼樣?當然男角兒裡您是頭牌,秀蓮呢——唔,她嗓子嫩點,就排第四吧。”

這樣厚顏無恥!寶慶就是想裝個笑臉,也裝不出來了。“那不成,”他急忙說道,“我有我的班子,您有您的。”

唐四爺抬了抬眉毛。“不過您得明白,好兄弟,從今往後,小劉可就不能再給您彈弦子了。我自個兒的班子用得著他。”

寶慶真想揍唐四爺一頓,給他一巴掌,踢他一腳。老烏龜!無賴!

“四爺,”雖說他的手發癢,恨不能馬上揍他一頓,他還是耐住性子,穩穩當當地說,“您算是枉費心機。我們的玩藝兒跟你們的不一樣,再說,找個彈弦的也並不費難。”

唐四爺耷拉下眼皮,慢吞吞地眨巴著,然後溜了。

接著,四奶奶搖搖擺擺走了進來,寶慶知道又要有一場好鬥了。她滿臉堆著諂媚的笑,見人就咯咯地打招呼,一直走進了秀蓮的屋。她手裡拿著一把蔫了的花,是打垃圾箱裡撿來的。她把花遞給秀蓮,就嘮叨開了,“好秀蓮,我緊趕慢趕跑來,求你幫幫忙。這個忙你一定得幫,你是個頂好心的姑娘。”

寶慶也不弱。他迎著四奶奶,熱烈地恭賀她,不住地拱手,象在捧個名角兒。“四嫂子,恭喜恭喜!我一定給您送幅上等好綢的喜幛。今兒個真是大家夥兒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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