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檀汐回到丽云堂时,店里一群妇人正围着云娘挑买香膏和唇脂。北地干燥寒冷,风沙肆虐,上京的女子,不得不格外费些心思保护肌肤,帷帽和膏脂都是必不可缺的东西。
丽云堂原本是一家香料铺子,掌柜郦海龙,是大昭多年前安插在北戎的间谍。因男子身份不便出入王府和公主联系,宇文忠便让他将丽云堂交给“长女”云娘打理。
云娘是官宦之女,本就善于调香,乐昌又给了她一些宫里的方子,丽云堂做出来的香膏和香片,既精致又好用,渐渐在城里有了口碑,店里生意一直不错。
檀汐脱下帷帽上前帮忙,等送走了客人,方才告诉云娘:“郎主要把汉臣们的家眷都送到上京来,公主让我立刻去找宇文公,让他想办法阻止此事。”
云娘被这个突兀的消息震到,等缓过神来,忙说:“不可。宇文公交代过,白日里千万不能去找他,公主那边纵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也要等到夜里再向他禀报,不能让人发现公主和他有来往。”
大昭战败之後,汴京失守,朝廷偏安一隅,在临安府建都。目前临安府想要探听上京的消息和军中的情报,只能通过宇文忠手下的“孤雁”和公主的家书。宇文忠和公主约定,两人之间的联系要绝对隐蔽,若一方出事,另外一方只求自保,不可出面相救。这两条线,绝不能一起断掉。
檀汐警惕地望着店外,轻声道:“宇文公只怕早就知道了,他在朝中为官,焉能不知郎主的旨意。不过,完颜冽要把公主之女也接过来,这件事恐怕宇文公并不知晓。”
云娘惊讶道:“徐娘子也要来?难怪公主如此着急。”
檀汐道:“是啊,关心则乱。公主既怕断了和陛下的联络,也怕徐娘子来了上京,从此两人都被困在这里,故国难回。”
乐昌虽然委身敌寇十年,却从未断过归国之念,毕竟临安府还有她唯一的女儿阿圆。
“故国难回,”云娘眼眶泛红,咬牙恨道:“我们又何尝不是?公主还好,女儿还活着,还有个念想。可我们呢?”
檀汐心中一刺,她和云娘已经没了家人。云娘的丈夫被北戎奸细诬陷叛国车裂而死,她的父兄苦等不来援军,战死在太原府。母亲又被完颜冽所害。她在鹿山苦练十年武功和剑法,就为了来北戎报仇,只可恨没有得手。
行刺失败後,宇文忠劝诫她暂且隐忍,从长计议。因北戎郎主最信任和倚重的便是北天王和南天王。北天王完颜冽惜才,对大昭的降臣和叛臣还算不错,愿意重用,比如宇文忠,从翰林学士做起,官越做越大,加授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金紫光禄大夫。
而那位南天王完颜洪,生性残忍,暴虐嗜杀,只要非我族类,格杀勿论。若完颜冽死了,完颜洪一手遮天,必定会将朝中所有汉臣屠杀殆尽,那些潜伏在北戎的“叛臣”“降臣”的十年卧薪尝胆,将悉数毁之一旦。公主也劝她暂且忍耐,不急动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檀汐压下心头的恨意,拿起笤帚走到门口。
“呦,小娘子亲自在门口扫雪迎客呢。”说话的是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半旧的棉袍,戴着一顶褐色皮帽。此人相貌平平,扔在人堆里都捡不出来,可那一双眼睛却精光四溢,透着一股子精明和不安分。
来丽云堂买香膏和香料的大多是女子,偶尔也有男人前来,这个名叫曹利金的男人,最近却三番两次的来店里买香膏,盯着云娘问东问西,说她像自己在凉州见过的一个故人。云娘虽断然否定,可她的确是凉州人,丈夫武梦麟曾是凉州的一名将官。
云娘在屋里一听他的声音,顿时面色紧张,飞快躲到了货柜後面。
檀汐不慌不忙地把笤帚支在门边,含笑招呼曹利金进店。
曹利金进门之後左右打量张望了一番,问道:“你姐姐呢?”
“她今日不在,贵人要买什麽?”檀汐揭开柜台的木板,走到货柜前,取了几样丽云堂最畅销的香膏,摆放在台面上,请曹利金挑选。
曹利金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不看香膏,却盯着檀汐的脸,“你当真是她妹妹?长的可一点都不像。”
檀汐闻言只是轻轻撇了下嘴,半真半假道:“贵人说笑了,我不是她妹妹,难道是你妹妹?”
曹利金被逗的噗嗤一笑,“我倒是巴不得有小娘子这样的天仙妹妹。只是,我以前在凉州府见过你姐姐,她不姓郦,丈夫姓武,娘家还有两个兄弟,并无姊妹。”
可恨的是,时间久远,他忘了她姓什麽。
檀汐正色道:“贵人认错了人吧。我姐夫姓完颜,不姓武。不信的话,等清明扫墓的时候我叫上你,你亲眼去看看他的碑。再说,我家可没有什麽兄弟,所以父亲才一直把我当儿子养。”
曹利金指着自己的眼睛,“不是我吹嘘,我这双眼睛毒的很,只要见过的人,没有认错过。”
檀汐微微挑眉,剪水双眸里又是挑衅又是好奇,自然更多的是不信,“贵人为何有这般好眼力?”
曹利金受不住檀汐眼神激将,忍不住道:“因为我当过斥候。”
原来如此,檀汐心里一沉,笑微微道:“失敬失敬。只不过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之人甚多。贵人可知被囚在长清宫的那位大昭废物皇帝,当年就找了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王爷,冒充他前去青城议和,妄想骗过北天王。”
此事不是机密,天下人尽皆知。一句话堵住了曹利金,再加上他没有在檀汐脸上看见任何惊乱之色。她谈笑风生,不慌不惧,回答的无懈可击,而她那可疑的姐姐今日又不在店里。
曹利金只好悻悻作罢,让檀汐拿一盒香膏,要最便宜的。
檀汐取了一盒香膏给他,顺便又递给他一盒唇脂,好心道:“贵人的嘴都干裂起了皮,不妨用一用这个。”
曹利金素来吝啬,当即挥手拒绝,“我一个男人用不上。”
檀汐只管把盒子打开,诚心诚意地推荐,“贵人涂上试试看,若是喜欢,下次再买也无妨。”
既然是不要钱的试用东西,曹利金不再拒绝,狠狠挖了一坨涂抹在嘴上,果然清清凉凉的甚是舒服,还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檀汐盈盈一笑:“贵人慢走。”
曹利金走後,云娘方才从货柜後出来,一看檀汐手边的那盒唇脂的盒盖上画有一只仙鹤,顿时脸色煞白,吃惊道:“你,你给他用的是这个?”
宇文公给她准备了一包毒药鹤血,万一身份暴露便服毒自尽,以免牵连到公主。她将鹤血掺入一盒唇脂中,藏在货柜的暗斗里,盒盖上画了一只仙鹤作为记号。
檀汐波澜不惊地将盒子收好,“方才我们说的话,姐姐也听见了,他若只是个普通人,在凉州见过姐姐也就罢了,可他当过北戎斥候。此人显然当年暗地里曾查过武将军,所以才会知晓姐姐的娘家。他已经怀疑到姐姐,且三番两次来确认,此人绝不可留。必须当机立断消除隐患。万一他告诉了别人,或是去告官,那就晚了。”
想到那个结果,云娘後怕不已,“只是我担心别人查到他是中毒身亡。”
“那又与我们何干?”檀汐镇定自若道:“在外人看来,我们和他无冤无仇,素不相识,有什麽理由要下毒谋害他?何况无凭无据无人看见,谁又能证明,他是在丽云堂中的毒?”
云娘担心道:“他方才买了丽云堂的香膏,会不会顺藤摸瓜查到丽云堂?”
檀汐淡淡道:“姐姐放心。此人并无家室,买香膏是要去香雪楼讨好妓子,届时他会在香雪楼喝茶吃酒用饭,鹤血涂在唇上,再一点一点吃进肚子里,毒效发的慢,等他毙命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人。谁能想到与丽云堂有关?”
不错,那鹤血并非是吃进肚子里,涂在唇上一时半会不会中毒。除了她和檀汐,没有任何人知道。云娘想到这些,稍微安下心来,好奇道:“你怎麽知道他要去香雪楼?”
“他第一次来店里打听你,我便留了心,暗中跟踪了他两次,但并不知道他曾经做过斥候。”
“多亏妹妹机敏警觉,不然真是後果难测。”云娘由衷道:“妹妹胆大心细,遇事果决,又会武功,最适合做间客。”
檀汐摇了下头,“姐姐,实不相瞒我并不想做大昭的间谍,蛰伏上京只是为了家人报仇。等事情了结,我便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