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密道尽头的微光里飘着艾草味。谢清辞的长矛尖在石墙上划出火星时,萧砚之突然栽倒在芝麻茬地里,怀里的种子顺着衣襟滚出来,在血水里泡得发胀。他听见谢清辞的惊呼撞在岩壁上,像块被打碎的靛蓝瓷片,跟着後颈一凉,是对方咬开的草药汁正往伤口里渗。
“别咽。”谢清辞的指甲掐进他的下颌,齿间还沾着草药的苦汁,“这草汁要含着才管用。”萧砚之睁开眼,看见他染蓝的指尖正往自己嘴里塞块麻布,布纹里的芝麻粉混着血沫黏在舌尖,苦得他太阳xue突突直跳。
孩子们举着的菜花布火把在密道里晃成片金蓝。领头的阿竹突然跪下来,把怀里的陶罐往地上磕,陶片裂开的脆响里,飘出股陈年烈酒的气味。“先生说这酒能止疼。”小姑娘的手还在抖,去年箭楼那场火燎掉的眉毛刚长出绒毛,此刻沾着草屑,“他埋在染坊後院的老梅树下,说等您回来……”
谢清辞没让她说完,抓起块陶片割开萧砚之的裤管。伤口里嵌着的碎石滚出来,在火把光里闪着白,像没染透的蓝草籽。他突然低头咬住那处皮肉,萧砚之的闷哼撞在岩壁上,阿竹慌忙捂住更小的孩子的眼睛,却看见谢清辞吐出的血沫里混着粒碎骨,在地上弹了两下,滚进芝麻茬的根部。
“咬着。”谢清辞把自己的手腕塞进萧砚之嘴里,那里还留着被桑木刀蹭出的红痕,“别把舌头咬烂了。”他说话时,指尖正往伤口里塞捣碎的止血草,草汁混着血顺着小腿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泊,种子在里面泡得发胀,像要立刻钻出芽来。
萧砚之咬住那截手腕时,尝到股淡淡的靛蓝味。那是常年染布渗进皮肉的气息,混着此刻的血腥味,竟比桃花酒还要烈。他看着谢清辞後颈的伤口,那里的蓝线已经被血泡成了深紫,突然想起鹰嘴崖石窖里交缠的影子,喉间的呜咽差点震落嘴里的手腕。
“好了。”谢清辞猛地抽出胳膊,齿痕在腕间肿成排红珠,“能走了?”他拽起萧砚之的胳膊往密道深处拖,对方的肋骨发出细响,像被捏紧的芝麻壳。阿竹举着火把跟在後面,看见萧砚之的血滴在谢清辞的靛蓝衣襟上,晕开的形状竟像朵迟开的桃花。
染坊的旧址藏在片竹林後。烧焦的木梁上还挂着没烧尽的染布,靛蓝和赭石色的布条在风里飘,像面面褪色的旗。孩子们已经在西厢房垒了竈台,陶罐里的艾草水正咕嘟作响,蒸汽裹着芝麻香漫出来,糊了萧砚之满脸。
“先处理肋骨。”谢清辞把他摁在竹榻上,解腰带的手突然顿住——萧砚之怀里的种子正顺着伤口往下钻,有几粒已经嵌进结痂的皮肉里。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抠,指甲缝里立刻积起蓝黑色的血泥,像在清理块被踩脏的染布。
阿竹端来铜盆时,看见谢清辞正用桑木刀刮萧砚之背上的血痂。刀刃上的菜籽油混着血珠往下滴,在盆里漾开细小的涟漪,像把夜空揉碎了沉在水底。“先生,”小姑娘突然开口,声音细得像丝线,“去年您给萧将军包扎时,也是这麽刮的吗?”
谢清辞的刀顿了顿,刮下的血痂落在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萧砚之的伤口。“去年他比这脏。”他的声音很轻,却让竹榻上的人猛地绷紧了背,“浑身都是箭楼的烟灰,我洗了三遍才看见骨头。”他低头往伤口上敷草药,掌心的燎泡疤痕蹭过新肉,萧砚之的脊梁颤得像根被风吹的芦苇。
草药里掺了芝麻粉和靛蓝泥。谢清辞把它们调成糊状往伤口里填,萧砚之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枕巾不肯出声。那枕巾是去年的染布改的,上面的流云纹已经褪成了浅蓝,此刻被他的汗浸得发亮,像片刚涨水的河。
“张嘴。”谢清辞突然把块蜜饯塞进他嘴里,是用去年收的油菜蜜腌的,“去年你咬断三根枕巾,今年我可没那麽多布给你咬。”他说话时,正用麻布缠萧砚之的肋骨,布条在背後打了个紧实的结,像系住了团要炸开的火。
萧砚之含着蜜饯,尝到股混合的味道。油菜蜜的甜,草药的苦,还有谢清辞指尖蹭过唇角的靛蓝味,在舌尖搅成团温热的浪。他突然伸手抓住对方的衣襟,那里的破口还没缝补,能看见里面缠着的菜花布绷带,和自己腰间的那条一模一样。
“你的伤。”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後颈的疤裂了。”
谢清辞没回头,正往铜盆里扔新的艾草。“比你的肋骨轻。”他的指尖在水里搅出漩涡,艾草叶在里面打着转,像群找不到方向的蝶,“当年在暗河底,你背着我走了三里地,那时候我的伤可比这重多了。”
萧砚之突然想起那截暗河。水是墨色的,能看见游鱼从彼此的伤口间钻过,谢清辞後颈的血在水里飘,像条不断线的红绸。他当时咬着对方的衣领往岸上游,齿间的血腥味里,竟也掺着点说不清的甜。
深夜的染坊飘起细雨。谢清辞在东厢房处理自己的伤,竹窗没关,风卷着雨丝打在他後颈的伤口上,疼得他倒抽冷气。萧砚之悄摸进来时,看见他正往伤口上抹靛蓝泥,指尖的蓝粉混着血,在颈间画出道歪斜的线,像没染完的图案。
“我来吧。”萧砚之的声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他拿过对方手里的泥罐,掌心的旧伤蹭过谢清辞的耳垂,“你总把泥抹进结痂里。”他用指腹轻轻把靛蓝泥拍在伤口上,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块易碎的瓷。
谢清辞的肩膀突然颤了颤。萧砚之的拇指正碾过伤口边缘的新肉,那里的神经还醒着,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的燎泡疤痕——那是去年在箭楼,为了抢回把烧着的染布烫的。他突然抓住萧砚之的手腕,脉跳得像擂鼓,震得两人的骨头都发颤。
“阿竹说,鹰嘴崖的石窖里还剩些芝麻。”谢清辞的声音混着雨声,“等雨停了,我们去收回来。”他反手握住对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的心跳和萧砚之的伤口在同个频率上,“孩子们想学榨油,你教他们吧。”
萧砚之突然低头,咬住他後颈那道蓝线。靛蓝泥的涩味混着血的腥甜漫进喉咙,他听见谢清辞的闷哼撞在竹墙上,像根被绷到极致的弦。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烧焦的染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数着那些没烧尽的日子。
雨停时,东方刚泛白。萧砚之拄着长矛往鹰嘴崖走,肋骨的伤让他走得很慢,每步都带起芝麻地的清香。阿竹跟在後面,背着装满陶瓮的竹篓,小姑娘突然指着他的後背笑:“将军,您背上的绷带渗血了,像条会动的红蛇。”
萧砚之没回头,只是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的两色布条已经被血浸成了深紫,却依然缠得很紧,像个解不开的结。“等收完芝麻,”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让你们先生教你染条红蛇布。”
石窖里的血腥味已经淡了。野藤重新爬满窖口,只有地上的血痕还没干透,种子在里面发了层细密的白芽。萧砚之弯腰拾芝麻时,看见块染血的麻布卡在骨缝里,布纹里的流云图案还能辨认——那是谢清辞最喜欢的纹样,去年箭楼火里,他拼死抢出来半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