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的茶树种活了!”萧砚之从山後回来时,裤脚沾着松针,手里捧着把新采的茶叶,嫩绿的叶片上还挂着露水。谢清辞正在藤架下晒棉花,闻言把茶叶接过来,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清苦的香混着棉絮的软,倒让人心头亮堂。“山後的坡地适合茶树,”萧砚之蹲下来帮他翻晒棉花,白花花的棉絮沾了他满手,“农学堂的学子说,明年就能炒新茶了。”货郎的曾孙女恰好送来新织的棉布,上面印着棉花和茶树缠绕的图案,她指着布上的茶芽笑:“我画的时候,特意让茶芽挨着棉桃,就像它们在说悄悄话。”
散兵的药铺来了位南境的老郎中,据说擅长针灸,看了散兵徒弟炮制的沙棘膏,直夸“北境的法子比南境的还细”。两人凑在後院研究药方,把沙棘和南境的陈皮配在一起,熬出的药膏带着点酸甜,孩子们都爱抹。药铺的柜台前,新添了个竹筐,里面装着孩子们捡的棉籽壳,说是能当药引,筐沿上贴着张纸条,是女徒弟写的“棉壳暖,能养气”,字里的暖意比药膏还浓。
秋收的日子,棉花田像落了场早雪,白花花的棉絮堆在竹筐里,压得孩子们直晃悠。谢清辞戴着草帽摘棉桃,指尖被棉絮蹭得发痒,却忍不住笑——今年的棉桃比南境送来的样本还饱满,剥开时能看见五六瓣棉絮,像朵挤在一起的云。萧砚之挥着锄头挖茶树旁的杂草,回头看见他满身棉絮,倒像披了件雪衣裳,忍不住打趣:“清辞成了棉花精了。”远处传来轧花机的声响,棉籽从机器里滚出来,落在竹匾里“哒哒”响,像在数今年的收成。
粮仓旁新盖了间棉仓,雪白的棉花堆到了梁上,孩子们钻进棉堆里打滚,出来时浑身毛茸茸的,惹得货郎的曾孙女直笑:“你们都成棉桃里蹦出来的娃娃了。”老秀才带着人在棉仓前贴新对联,上联是“棉雪铺仓千重暖”,下联是“茶香满院四季清”,横批“物阜民安”,墨汁里掺了点茶汁,写出来的字带着点浅绿,像沾了春的气。
“戏班的《万籽图》加了新段落。”谢清辞抱着刚弹好的棉絮从纺织坊回来,棉絮白得像云,裹着他的胳膊,“演到棉花丰收时,满台都飘着棉絮,孩子们追着抢,说要沾沾暖运气。”萧砚之正帮着学子们装茶苗,准备送往北境的驿站,闻言直起腰笑:“那得让他们留点力气,明年还得学采茶呢。”车轱辘碾过铺着棉絮的麻袋,软乎乎的,像走在云里,车轮声混着纺织坊的机杼丶药铺的碾药声丶学堂的读书声,像首温柔的圆舞曲。
冬天来得早,藤架上的葡萄藤早落了叶,却缠满了弹好的棉絮,像给老藤裹了层棉被。孩子们在藤架下学弹棉花,木槌敲在弓弦上“砰砰”响。
立春刚过,山後的茶园就醒了。去年栽下的茶苗冒出紫红的芽头,像撒在坡上的碎玛瑙。谢清辞背着竹篓往山上走,篓沿缠着圈棉布——那是萧砚之怕他磨破肩膀,用去年新织的棉料缝的。“头茬茶得趁露摘,”他回头喊,声音惊飞了枝上的山雀,“芽尖要留三分青,炒出来才带甘味。”
萧砚之正蹲在茶园边搭竹架,手里的竹条是南境商队送的“青竹”,柔韧性极好。“学南境的法子,给茶苗搭个棚,”他用麻绳把竹条捆结实,“免得春雪伤了嫩芽。”谢清辞摘了片嫩叶凑到他鼻尖,清苦的香混着竹条的腥气,倒让萧砚之打了个激灵:“这味儿比散兵的药还冲。”谢清辞笑着把芽尖塞进他嘴里,“嚼嚼,回甘在後头呢。”
山下的纺织坊飘出棉絮的白,货郎的曾孙女正带着徒弟们染新布。今年的染料添了茶渣,染出的布是浅褐色的,像落了层茶园的晨雾。“谢先生说这布做茶袋正好,”她举着布在阳光下看,“透气,还带点茶香。”旁边的轧花机转得嗡嗡响,棉籽落在竹匾里,被孩子们捡去当弹珠,滚得满地都是。
散兵的药铺新添了“茶药”的柜台,南境老郎中正在教徒弟们炒茶入药。“新茶炒焦了能止泻,”他用竹匾颠着茶叶,焦香漫出来时,引得路过的孩童直嗅鼻子,“清辞说的法子,果然比晒干的管用。”谢清辞送新摘的茶芽来,看见散兵正往药罐里加棉籽壳,忍不住笑:“老东西,去年还说棉壳当药引是胡闹。”散兵翻了个白眼,往他手里塞了块沙棘膏:“比你强,上次把茶渣当染料,染得孩子们的新衣裳像块土坷垃。”
老秀才的学堂里,孩子们在学写“茶”字。当年的女先生用毛笔蘸着茶水写,说“这字头上是草,中间是人,底下是木,人在草木间,才能品出真味”。墙上新贴了《采茶图》,画里的谢清辞背着竹篓,萧砚之在旁搭棚,远处的棉田白得像雪,孩子们的墨笔在画角添了只叼着棉絮的山雀,倒添了几分活气。
入夏时,茶园的竹棚爬满了牵牛花,紫的丶蓝的,缠着竹条开得热闹。试验田的棉花开始吐絮,白花花的棉桃裂着嘴,像藏了满田的云。农学堂的山长带着学子们做茶饼,用新收的茶叶混着棉籽油压制成型,说“能存到冬天,煮茶时加块,暖身子”。谢清辞蹲在旁边看,见学子们把茶饼刻成稻穗的模样,忍不住打趣:“这是要让茶也认认庄稼亲?”
“东边的桑苗到了!”萧砚之从码头回来,马车上的桑苗用棉布裹着根须,嫩枝上还挂着水珠。谢清辞凑过去看,指尖抚过带绒毛的叶片:“南境的‘碧桑’,据说桑叶大,蚕爱吃。”他转头对围观的孩子们喊,“谁要学养蚕,先把桑田的草除干净!”孩子们立马挎着小篮子往预留的空地跑,竹篮碰撞的声响,混着茶园的蝉鸣,像支热闹的夏曲。
纺织坊的姑娘们开始织桑纹布,货郎的曾孙女新创了“茶桑共舞”的花样,茶芽缠着桑枝,被孩子们叫做“草木结亲”。萧砚之来取布时,正撞见她们用茶汁染丝线,染出的绿比南境的靛蓝浅,却透着股清润。“给学堂做新桌布正好,”他摸着布面,“孩子们趴在上面写字,都能闻见草木香。”
散兵的药铺後院种上了桑,桑叶嫩得能掐出水。他的女徒弟正用桑叶和沙棘果熬膏,说是能治咳嗽。“清辞说这膏得加棉籽油收稠,”她搅着铜锅,褐色的膏体冒着热气,“去年加了点,孩子们说像糖果。”散兵蹲在桑树下抽烟袋,看着药罐里翻滚的桑叶,忽然笑:“当年在南境见人用桑叶喂蚕,哪想如今能当药。”
秋收的茶田像铺了层褐绿的绒毯,谢清辞和萧砚之带着孩子们摘秋茶。萧砚之的竹篓里总比别人多些野菊,是给谢清辞泡茶时加的。“你这篓子快成花篮了,”谢清辞夺过他的篓子倒腾,“正经茶叶没摘多少,倒捡了半篓花。”萧砚之趁机往他嘴里塞了颗桑椹干,是孩子们晒的,甜得发腻:“去年的桑椹酒还没喝完,今年再酿点,加新茶泡着喝。”
粮仓旁的棉仓又堆高了半尺,新收的棉花白得晃眼。农学堂的学子们在棉仓边搭了个茶棚,用新茶和沙棘果煮甜茶,过路的人都能喝上一碗。老秀才带着孩子们在茶棚前贴对联,上联是“茶煮春秋香满盏”,下联是“棉裹岁月暖盈怀”,横批“草木含情”,墨汁里掺了桑汁,写出来的字带着点淡紫,像沾了桑果的甜。
“戏班的《万籽图》又加了茶桑的段落,”谢清辞捧着刚炒好的新茶从茶坊出来,茶罐上的棉布垫是货郎的曾孙女绣的,“演到摘茶时,满台都飘着干茶末,引得台下打喷嚏。”萧砚之正帮着学子们往车上装桑苗,准备送给北境的村落,闻言直笑:“那得让散兵备点治喷嚏的药,免得观衆以为戏里下了毒。”车轱辘碾过铺着桑叶的麻袋,沙沙响,像走在秋天的树林里。
冬天的藤架下,孩子们围着炭盆烤茶饼。谢清辞教他们用棉絮裹着茶饼捂热,说“这样茶香才跑不了”。萧砚之坐在石凳上削桑木扁担,木屑落在炭盆里,冒起串火星。“明年种甘蔗吧,”谢清辞忽然说,手里的茶饼烤得发脆,“用蔗汁熬糖,拌着炒茶吃,准甜。”萧砚之往他嘴里塞了块烤焦的茶饼,苦得谢清辞直皱眉:“先把茶种明白再说,别像去年种棉花,差点把棉籽当糖豆给孩子们吃了。”
除夕夜的篝火旁,孩子们举着桑木做的小锄头跳舞,嘴里唱着新歌谣:“茶尖尖,桑嫩嫩,棉白白,麦沉沉,藤架下,人暖暖,日子像杯甜茶羹。”散兵端来的桑椹酒冒着热气,甜香里混着茶香,引得孩子们直咂嘴。老秀才的蒲扇上,新添了茶芽和桑叶的图案,扇柄缠着圈棉线,是孩子们凑的,摸起来软乎乎的。
谢清辞靠在萧砚之肩头,看戏台上演《茶园记》,演的是他们栽茶苗时的模样。演员的动作笨手笨脚,可他看着看着,倒想起萧砚之当年搭竹棚时摔了跤,裤腿划了个大口子,露出的膝盖上还沾着茶园的泥。“你看,”他碰碰萧砚之的手背,老茧磨着老茧,像竹棚的藤缠着木,“当年的竹棚,如今都爬到戏台上去了。”
萧砚之握紧他的手,往他嘴里塞了块茶糖——用新茶和蔗汁熬的,甜里带着点苦。“不止戏台,”他望着远处的茶园,雪落在茶棚上,像盖了层白棉絮,“这草木早就钻进日子里了,茶有回甘,桑能养蚕,棉能暖身,就像咱们,苦日子熬着熬着,就甜了。”
风穿过藤架,带着雪的清冽和茶香的暖。箭楼的布袋又鼓了些,里面添了桑苗丶茶种丶染着茶褐色的棉线丶还有片烤焦的茶叶。布袋晃啊晃,里面的根脉顺着茶园的坡丶桑田的埂丶棉地的垄蔓延,在山坳里种出茶,在河畔栽下桑,把那些年种下的草木,酿成了能润透岁月的甘。
葡萄藤的枯枝上,新挂的稻草人换了茶农的衣裳,手里举着茶篓和桑篮,笑得比茶园的牵牛花还灿烂。谢清辞看着萧砚之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他当年说“日子会像茶树,一年比一年浓”,原来真的不是虚话。如今新茶接着旧茬,新藤缠着老枝,像他们的日子,旧时光里长出新滋味,再也分不清哪口是苦,哪口是甜。
“明年,教孩子们熬蔗糖吧。”谢清辞说,嘴里的茶糖慢慢化了,留下满口的甘。萧砚之往他嘴里又塞了块,糖渣沾在他嘴角,像落了点雪。“好啊,”萧砚之的声音混着茶香漫过来,“用南境的蔗,北境的火,熬出能甜透苦日子的糖。”
藤叶的影子在他们身上晃,像岁月轻轻盖下的新印章。这印章里,有更茂密的茶园,更繁盛的桑田,更洁白的棉堆,有来自四海的草木,还有两个相守的人——他们早已和这片土地长在一起,像茶树扎进坡地,守着薪火,等着後来人,把这日子,一年一年,种得更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