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2)
伦敦的雨停了三天,阳光终于穿透云层,在韩风的书桌上投下道锋利的光带。他正对着电脑屏幕写代码,光标在屏幕上闪烁,像根悬着的针。桌角放着个玻璃杯,里面的水喝了一半,杯壁上凝着层水珠,顺着杯身滑下来,在桌面上洇出小小的水痕——像张琦总在他作业本上滴的可乐渍,说“这样学长就不会忘了我”。
他伸手去擦那水痕,指尖却碰倒了旁边的相框。相框里是张父母的合影,他特意换的,以前那张是高中毕业照,他和张琦挤在角落,张琦的手搭在他肩上,笑得露出小虎牙。照片被他藏在了衣柜最底层,压在厚重的毛衣下面,像埋了个秘密。
“韩,代码运行成功了!”实验室的同学欢呼着击掌,打断了他的走神。韩风回过神,看着屏幕上弹出的“运行成功”提示框,扯了扯嘴角,却没什麽笑意。这个项目他熬了三个通宵,可成功的喜悦像被稀释过,淡得尝不出味道——不像以前,解出一道难题就能被张琦缠着请客,在操场边的小卖部买根冰棍,都觉得甜得发腻。
中午去食堂,他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前面的女生正用中文打电话,语气雀跃:“妈,我跟你说,我们班有个男生跟我表白了,跟高中时那个很像呢……”韩风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施了定身咒。周围的嘈杂声突然退远,只剩下那句“高中时那个”在耳边盘旋,像张琦趴在他耳边说的悄悄话,带着点热气,痒得人心里发慌。
他转身走出食堂,胃里像塞了团棉花,堵得难受。回实验室的路上,经过一片草坪,几个中国留学生在拍视频,举着写有“W城”的牌子喊口号。他低下头,加快脚步,却在路过垃圾桶时,听到里面传来“哐当”一声——是个被扔掉的草莓挂件,塑料叶子断了一半,像他送给韩风的那个。
手突然痒起来,像有蚂蚁在爬。他想起张琦收到那个挂件时的样子,眼睛亮得像星星,说“学长送的,我要挂在书包上,天天带着”,结果没过三天就弄丢了,红着眼眶跟他道歉,像只做错事的小狗。
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动,是银行发来的账单提醒,母亲给他转了笔钱,附言“买件新外套,别总穿那件冲锋衣”。他的冲锋衣就搭在实验室的椅背上,袖口磨出了点毛边,是上次在图书馆蹭的——和张琦校服袖口的毛边一模一样,当时还笑他“衣服穿成这样,家里是开煤矿的吗”。
而此时的W城一中,张琦正在上物理课。老师在讲台上演示单摆实验,金属球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圆弧,像韩风代码里的循环语句。张琦盯着那个小球,突然想起韩风给他讲离心力时的样子——拿着个苹果转圈,说“你看,速度越快,离心力越大,就像……”後面的话他没听清,因为当时韩风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像触电一样,麻得他整节课都在走神。
“张琦,这个实验结论是什麽?”老师的声音带着点严厉。他猛地回神,站起身,声音平稳:“单摆的周期与摆长有关,与振幅无关。”回答得滴水不漏,老师点点头让他坐下,却没看到他放在桌下的手,正死死攥着支笔,笔帽被捏得变了形。
那是韩风送他的笔,黑色的,笔杆上刻着个小小的“琦”字。当时韩风说“省得你总抢我的笔用”,其实他知道,是韩风特意去文具店刻的,因为那天是他生日。
课间去厕所,他路过高三(七)班的门口,里面空荡荡的,值日生正在擦黑板,粉笔灰在阳光下飘。他的目光落在靠窗的那个座位上,桌面干净得发亮,再也不会有本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旁边放着瓶没喝完的香草可乐。
有个学弟抱着一摞书经过,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书散落一地。张琦弯腰去捡,指尖触到一本《英语词典》,封面上有个熟悉的标记——是韩风总画的小三角,说“这里面的单词很重要”。他的动作顿了顿,把那本词典递给学弟时,声音有点发紧:“拿好。”
学弟说了声“谢谢学长”,跑开时,掉了张便利贴,上面画着个简笔画小人,顶着卷毛,旁边写着“加油”。张琦弯腰捡起,指尖抚过那个小人,突然想起韩风用女号跟他聊天时,总发这种傻乎乎的表情包,说“可爱吧,我画的”。
他把便利贴塞进校服口袋,走出教学楼时,正赶上高二的跑操。口号声震耳欲聋,“一二一”的节奏敲在心上,像机场的脚步声。他站在操场边的香樟树下,看着那些穿着蓝白校服的身影跑过,突然觉得眼睛有点涩——去年这个时候,他正拉着韩风的袖子,让他陪自己跑最後一圈,说“学长陪我跑,我肯定能拿第一”。
放学时,下起了小雨。张琦没打伞,任由雨水打湿头发。路过那家音像店,橱窗里正放着部老电影,男女主角在雨中拥抱,背景音是首老歌:“想念是会呼吸的痛……”他脚步没停,却在路过公交站台时,看到广告牌上的伦敦眼——巨大的摩天轮在夜色里亮着,像个旋转的谎言。
书包里的手机震动,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只有一张照片:伦敦大学的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冲锋衣的身影,低着头,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很模糊,却一眼就能认出。张琦盯着那张照片,雨水滴在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像他没忍住的眼泪。
他把手机揣回口袋,握紧了拳头。指节撞到个硬东西,是那只从韩风废纸篓里捡的机票草稿,被他用透明胶带粘好,放在塑封袋里,贴身带着。纸张的边缘硌着肋骨,像道没拔出来的刺,提醒他:有些距离,不是用公里能衡量的;有些想念,不是靠逃避能消失的。
伦敦的阳光渐渐斜了,韩风站在实验室的窗前,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玻璃上倒映着他的影子,穿着白大褂,戴着黑框眼镜,像个合格的研究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白大褂的口袋里,藏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那只贝壳的细绳断了,他用透明胶带缠了又缠,像在修补一段破碎的关系。
而W城的雨还在下,张琦站在公交站台的屋檐下,看着雨丝在灯光下织成一张网。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便利贴,用指尖把卷起来的边角抚平,然後小心翼翼地夹进物理练习册里——那一页正好讲圆周运动,旁边有他写的一行小字:“周期是2π√(lg),等待的周期是多久?”
两个城市,两种天气,却被同一份无法言说的执念缠绕。韩风在玻璃上画了个小小的贝壳,张琦在练习册上写了个模糊的名字,谁也没说想念,却都在每个相似的瞬间,被对方的影子牢牢困住,像解不开的算法题,循环往复,没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