钧台下,古亭中,几人干巴巴地寒暄几句,气氛越来越僵。
说是论道,其实在场没有人是真为了太平道而来,眼下的《太平经》——袁珩以为,事实上也与她从前认知中的《春秋》无异。
很快,荀彧与郭嘉便无话可说,毕竟他们不信这一套,更不曾有意去了解。
荀彧看了眼始终一言不发的袁珩,心里一梗,又是一叹;而后深深地、告诫地看了眼张角,便寻了个借口带郭嘉离开了。
袁珩这才抬眼看向张角:“太平道致太平。何为太平?”
张角不答反问:“这当真是女公子真正想问的吗?”
袁珩沉默一瞬,而后笑起来。
她真心实意地感慨:“大贤良师,您不是一位纯粹的道人,却也不是一位纯粹的野心家。”
纯粹的道人,不会发动起义,不会接受豪强的资助,不会与常侍互通有无。
纯粹的野心家,不会十多年来以脚步丈量众生苦难,不会赐予黔首“生”的希望。
张角也笑起来,这一笑,他脸上的那层质朴神性便染上了人间百味:“女公子更不像是汝南袁氏出身。”
袁珩不接这一茬:“先生可曾读过《战国策》——‘免冠徒跣,以头抢地,此庸夫之怒也……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先生是想要做‘庸夫’,还是唐雎这样的‘士’?”
而后并不停顿等他回答,又问:“抑或你自认已读遍了人性,你两个都不做,你要把庸夫变为唐雎,你来做安陵君。可在此之后呢?太平道的教义,又当真能致天下太平吗?”
张角微微愣住,却不是因为袁珩堪称直白的挑明。
他只是想起当年刘羲离开前,问他的话。
——“如果这是一条注定会失败的路,先生依然会选择走下去吗?”
张角想,其实她们问的是同一个问题。
只是刘羲问出来,便叫人难以捉摸、不敢深究,甚而生出惶恐;而袁珩问得更清晰,像是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拖到水边,逼他看清倒影中自己的模样。
他那时是如何回答刘羲的呢?
“那便由它失败去吧。”
张角回过神,看向袁珩。
她太年幼了,不过八岁的年纪,却如此锋芒毕露;他听说过袁珩天资聪颖,可在张角——或是世间九成人的认知中,身为汝南袁氏女,她的聪颖该是体现在学业与心性上,绝不会是如此高度可行地掀翻她自己的饭碗。
好比刘羲,她竟能说出“既有现成的公主在,何必与那阉宦结交”的话来。
疯子。
这是张角对刘羲和袁珩的中肯评价。
于是他终于回答了袁珩:“天底下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太平。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也不知未来生死成败。可珩女公子——您若不肯藏锋,恐怕过刚易折。”
袁珩哪里不知道自己这偷偷藏不住的坏习惯,两手一摊,无所谓道:“没办法,就得等我哪日因此遭了难,才能改掉的。”
态度很老实,但说得再诚恳也只有一个主旨:那怎了?
张角:“……”
张角发自内心希望刘羲和袁珩早日相识,也免去他夹在中间被来回折磨。
两人陷入了沉默。
袁珩手里捧着荀彧带来的糖水,喝得津津有味。
张角解下腰间的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
岁月并不静好间,忽有一粉雕玉琢的小郎君到亭中“替世伯讨水喝”。
张角看了眼那总角年纪的小郎君,心下一顿,正打算去牛车处取清水,便听袁珩拒绝:“回去告诉你家伯父,我们只有糖水与酒水,怕是不好叫老翁用的。”
小郎君面色一顿,而后微笑:“我那位世伯还年轻呢……”
张角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袁珩叹气:“哎呀,你急什么?我都没戳穿你——你衣裳布料都是丝绸,腰间还挂着成色这般好的玉佩,你世伯能缺这一口水吗?”
张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