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与孟忻苦恼之际,是程荀送来了破局的关键。
陈玄是在胡瑞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既是家仆又是亲信。早年被洪泉这后来居上的挡了位置,只能做些赶马跑腿的活计,可其中未尝没有陈玄本人不够机灵市侩、善于钻营的缘故。
胡瑞恐怕死也想不到,最后居然是这么一个老实憨厚、自小在身边长大、一辈子就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给自己背后递了刀。
他沉吟着走进前院书房,孟忻已经沐浴更衣,中衣外只披了一件外袍,神态清醒自若,全然不见今夜在外酒气熏天、醉态酩酊的模样。
他顿了顿,心中对这位姨父又有了新的认知。
他虽心知孟忻在如今的朝堂上已经算是清明良臣,可却未曾想过,这位大人的行事作风如此不拘小节。
为了查明真相,从假扮行商暗访盐场,到如今亲自设计诱敌,他都亲力亲为。好似无论晏决明提出多么荒唐、么多危险的主意,只要能达成结果,他都愿意尝试一二。
见他来了,孟忻放下手中的信,说道:“密折已经送到京畿的驿馆,想来几日之内就能上达天听。”
晏决明心下一松。
为了让密折顺利抵京,他们派出多路人马,携带真真假假数本奏折文书往京城去。胡瑞的人手几番追截,最后将虎三送去的那个当做宝。殊不知,真正的密折早已绕过官驿,如今只等进宫了。
“那个叫陈玄的,愿意说么?”
晏决明在他面前坐下,细细说了今夜与陈玄的交涉、陈玄提供的线索,以及他基于此的猜测。
桌上摊开了一张卷轴,其上密密麻麻记下了这段时间以来二人调查的结果——那一个个声名显赫的人物,被天价贿款和无数人命勾连起来,编成一张血泪斑驳、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侵吞公款、私卖盐引、上下勾结、行贿受贿、杀害良民……
晏决明每说一句,孟忻就在那卷轴上添上一笔。说道最后,孟忻看着从胡瑞的名字发射出去的条条线索,静默了许久。
半晌,他才打破沉默,缓声道:“我们初识时,他二十出头,我不过十七。那时他尚且还有几分为国为民的锐气,可不过二十年不到,他便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话里的情绪也越来越淡。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除了这些,还有更有力的证据么?”
晏决明点点头,“他说了胡府几处可疑的地方,我会让人去探一探。”
顿了顿,他又说道:“胡瑞在扬州城外湍溟寺里,供了座无名的长明灯,每月都要前去祭拜暂住几日。我总有些疑心,明日会亲自去看看。”
孟忻嗯了一声,陷入深思,好似在消化今夜收获的消息。晏决明静坐了一会儿,见孟忻自顾自地沉吟梳理,便起身行了个礼,准备悄悄离去。
刚转过身,他听见身后的人突然开口。
“程荀,那小丫头倒是令我刮目相看。”孟忻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感叹,“此等聪慧、坚韧的心性,倒是个世间难得的。胡府是个狼窟,却也将她磨炼出来了。”
初听时晏决明心中还有几分骄傲,听到最后脸却冷了下来。
他侧着身子,低声回道:“胡家的磨炼……难道还要她对胡家感恩戴德不成?”
孟忻虽并无此意,可闻言也没有生气。他早就看出来了,他这外甥,对程荀的情谊可不一般。
他也是过来人,如何不懂那少年心思呢?
“早在她五岁那年,养父去世、宗族中的亲长不愿抚养她,要将她送去给人做童养媳时,她便敢抛下一切独自求生了。五岁稚童就有这般骨气和胆量,又与那胡家何干?”他淡淡道。
孟忻却皱起眉毛。
“养父?”
晏决明一顿,转过身道:“阿荀并非程秀才亲生,是有一年北方大旱、流民南下时,被人遗弃的。”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孟忻的脸色,“姨父,可有何不妥?”
孟忻垂首沉吟片刻,才平声道:“无事,你回去吧。”
晏决明缓缓点头,转身告退。
门关上。
屋内,孟忻靠在椅背上,一手轻轻敲打着眉间,闭着眼睛沉思琢磨。许久后,他猛然睁开眼睛,连声唤道:“老何!老何!”
一个面容苍老、满头鹤发,身姿却挺拔矫健的老者推开门,问道:“老爷,您找我?”
“老何,你可记得当初我在西北紘城,结识的那位孟千户?”
他站起身几步走到老者面前,迫不及待问道-
秋风肃肃,凉雨凄凄。阴郁的天色笼罩在扬州城上空,漫长的雨季到来了。
与这凄风苦雨的时节不同,近来,胡家的气氛很是喜庆。
首当其冲的一件喜事,便是胡婉娘的婚期提前了。
她与张子显的婚事,原本商议的是明年五月。五月晴空正暖、繁花锦簇,最是婚嫁的好时节。可前几日,张子显的母亲钱夫人却从京城过来了。
钱夫人此番南下,不光带来了诸多厚礼,还带来个大消息。
张子显的祖父,恐怕时日无多了。
张家祖父如今七十有五,已算是古稀高龄。家中人虽有难过不舍,但更多的是平静释怀,以及担心后续诸多事务的安排。
首当其冲的便是张子显的婚事。
张子显如今已年满十八,若是张家祖父走了,守孝三年,待能成婚时已然二十一。张家或许能等,可若要胡家等到三年后,恐怕不太现实。
如今胡家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张家岂会放过这样一个好亲家?故此,钱夫人急匆匆南下,商议婚事可否在年内办完。
钱夫人说得含蓄,可谁都能听出那弦外之音——年内成婚不过是个好听的幌子,张家打的主意,恐怕是让二人在张家祖父仙逝前就将婚事办好。
闻言,胡瑞还未有反应,林氏先炸了锅。匆匆个把月内成婚,让胡婉娘千里迢迢北上嫁入张家,说出去不让人笑话才怪!更别提张家还是这样的情形,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婉娘是去冲喜的!
花厅里两个女人吵得天翻地覆,胡瑞稳坐一旁,安安生生喝着茶。他知道,张家想让胡家同意提前婚期,必然准备了不少筹码。如今只管让林氏与钱夫人闹,闹得越大,他能获得的利益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