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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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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經過空襲,陰城的官吏不便於再穩穩當當的坐著了。地位高的,早已把家眷送走,開始盤算自己的安全。中級官兒之中還有沒把家屬安置好的,覺得太粗心大膽,怪對不住父子兄弟,所以急急的計劃,而且要把計劃馬上實現。低等的官員看到上司們這樣對家庭負責,這樣緊張,自然覺得慚愧,假若不熱心給家人和自己的安全想一想的話。可是他們無權無錢,怎能走動呢?於是有的去求籤,有的去問卜,算算陰城有無極大的危險;假若沒有全家死滅的災患,那就暫且不動,也不算對不起一家大小。

陰城的神仙與卜家幾乎一致的斷定,陰城絕對沒有大險,而且一入冬還要有些好訊息。這種預言使許多人放了心,暫且不用慌急。可是也不妨相機而動,若是能走,總以不十分迷信為是。

火車,汽車,馬車,電報局,旅行社,轉運公司,銀行錢號……幾乎完全被官員們和官員們派去的人佔領,忙成一團,簡直沒有人民擠上前去的機會。因此,人民就特別的著慌,看火車與公眾汽車上不去,便僱驢或獨輪的小車,往山中或鄉下去避難。那實在想不出辦法的,只好看著別人忙亂,而把自己的命無可如何的交予老天。政府不給他們任何指示,任何便利,他們只有等著炸彈落下來——但求別落在自己的頭上。他們既不想向政府說什麼,也不去想敵人為何這樣欺侮他們,因為政府一向不許他們開口;口閉慣了,心中也就不會活動;他們認為炸彈的投落是劫數,誰也不負責任。

他們聽到一個訊息:陰城的政府一定會抱著保境安民的苦心,不去招惹小日本。就是不幸而日本兵來到——不,根本就不會來到!即使是非來不可吧,也絕對不會殺人放火,因為日本與陰城政府很有些交情。這次的空襲,據說,是日本飛機看錯了地方——也難怪呀,飛在半天雲裡,哪能看得那麼準呢!以後,飛機是不會再來的,敢保險!這個訊息和神籤等一對證,正好天心人心相合,驚恐自然的減去一大半。

在這種紛亂,關切,恐慌,自慰之中,大家幾乎忘了城西剛被炸過的那回事。在那裡整整齊齊的房屋,老老實實的人民,突然幾聲響,一陣煙,房子塌倒,東西燒燬,吃奶的小兒忽然失了母親,新結婚的少婦失掉了丈夫;在二里以外,一隻胳臂落在街心,不曉得是誰的。死的,有的炸成粉末,有的被砸成血餅。活著的,沒了家,沒了父母或手足,沒了衣服,沒了飲食,他們隨著那幾聲巨響,一頭便落在地獄中。他們想不出任何方法,只有啼哭與咒罵。哀痛迷亂了他們的心,沒工夫去想這禍患的所由來;衝口就罵出來了,不知道罵的是什麼,罵的是誰。有的呢,抱著半片屍身,或一條炸斷的腿,哭得死去活來,哭得不能移動,四肢冰涼。

他們叫罵嚎啕,並沒有人來安慰;陰城的良民是不敢來到不祥之地看一看的。在轟炸後兩三點鐘,來了幾個巡警,安詳地問他們的姓名,籍貫,性別,職業,年歲,似乎是來調查戶口。

只有一個人同情於他們,而且想向他們說明:這就是戰爭,殘暴,滅亡。為保全自己的性命,逃到哪裡也沒有用,飛機比人腿跑得快,快得多。把眼睛睜開,心放大,從這片血腥與瓦礫想到全城全國,而迎殺上去,才是聰明的辦法。啼哭沒用,要憤怒,要報仇。他想告訴他們這些好話,可是他知道一個個的淚人兒,決不會聽任何人的言語。他必須先給他們做些什麼:不要再哭哇,裡邊還許有人,一齊動手來挖呀!他首先動了手,拾起一根房椽當作鐵鍁。大家止住了淚,找來傢伙,拼命的,瘋狂的工作。兩個小姑娘,一箇中年的男人,被掘了出來,都只受了些微傷,兩個小姑娘是在一張八仙桌底下,而幾根椽柱恰好在桌面上交插起來。她倆爬出來就找媽媽,可是她們的媽媽連骨頭也碎了。這個,引下大家的新淚。大家此時是靜靜的悲泣,已不再瘋了似的狂嚎。那個人——就是曲時人——想到,這是可以講話的時候了。

2

曲時人不是個善於講話的人,他不會把大家都集攏來,高聲的動人的說得有條有理。不,他不會。他只是對著兩三個人慢條斯理的,親親切切的講他心中臨時所想起來的話。與其說是他的言語,還不如說是他的誠懇的態度,漸漸的把大家都招到一處來。他頭上的汗,是為他們出的;衣上的灰土與血點,是為他們幫忙而弄上的,他們知道,所以他們也相信他的話。大家把他團團圍住,他的話慢慢的把他們的心思由目前的災患,引到更遠大的事情上去,他們點頭,他們怒目,最後,他們喊叫起來。他們把眼淚收起,看著塌倒的房屋,血肉模糊的屍首,他們恨,恨得把牙咬緊。恨是沒用的,他們要想法報復;淚與逃,恨與怨,都是消極的;他們須挺起胸來,聯合到一處,殺上前去!殺!打倒日本小鬼!

曲時人同著他們這樣喊叫。他勸大家不要哭,可是聽到自己與大家的呼聲,他不由的熱淚直流;一些悲憤,痛快,同情,無法管束住的熱淚,由臉上一直的落到那骯髒的小褂上。

這時候,那幾個只會調查戶口的巡警又回來了。聽見大家的呼喊,看見曲時人在那裡向大家說話,他們極快的下了結論,這是煽動民眾,擾亂治安——陰城的巡警對於這項罪名記得最熟,哪怕街上兩個洋車伕吵嘴也可以拿這個去定罪。他們馬上把大家驅逐開,把曲時人的胳臂揪住。曲時人莫名其妙;他根本不想抵抗,因為他知道自己是老實人,說的是老實話;他只問了句:“幹什麼?”

這三個字好象有毒似的,剛一到他們耳中,兩個嘴巴已打在曲時人的臉上。曲時人本能的移動著臉,胳膊上的手立刻象鐵一般箍緊,這是拒捕!不由分說,象扯著條不聽話的狗似的,他們把他扯走了。

3

洗桂秋服了一劑補腦汁之類的補品,雖然飛機的聲音還在他那驕貴的腦中響動——這些響聲得至少在他腦中存三四天——可是臉色已不那麼慘白了。他決定要破例忙上一天,不等厲樹人們回來,他須擬好個工作大綱;他相信以他的思想與聰明,必能叫他們這群小子們瞠目結舌而後低首下心的奉他為首領,照著他的工作大綱去操作。

已吸過五支香菸,他還沒想起來一個字——飛機真可恨,還在他腦子裡呼呼的響。換上一支雪茄,看著那緩緩上升的藍煙,口中咂摸著那香而微甜的味兒,心中的確安靜了一些。啊,對了!先辦個刊物!這就用不著怎樣細想了,自己出錢,自己作編輯——苦一點!誰去管他!他笑了一笑。會計,曲時人。插圖封面,平牧乾。厲樹人,金山,易風,妹妹桂枝,分擔——不,還得找上幾個,基本撰稿員至少得有十幾個。匆匆的把這些都寫在紙上,字很大,一會兒就寫滿了一張紙。名稱,宗旨,刊期……他的頭有點發暈。立起來,無聊的立了一會;慢慢的走到院中,揹著手來回散步;似乎非常的有意義,這樣的散步。

“哥哥!”桂枝低聲的叫了聲。

桂秋心中有許許多多的虛偽,他卻千真萬確的愛他的妹妹。可是妹妹這樣打斷他有意義的散步,使他有點不快,幾乎是發怒——或者因為空襲的震驚,他的神經已受不住任何的一點彆扭。他不願這陣兒有任何人來打擾,連妹妹也不能除外。

可是平牧乾在桂枝身旁,向他點了點頭。他沒法發作,也根本不想發作了。平牧乾的美麗彷彿使他對妹妹有點冷淡,冷淡的寬恕了她。

“什麼事?”他問桂枝;然後把笑臉送給牧乾:“平女士沒嚇著?”

牧乾微笑了一笑。

“你這個人!”桂枝嬌聲細氣的說:“既是不想主意逃走,總得找人挖個防空壕吧?你什麼事都不管!等著吧,等炸彈掉在你的腦袋上!”

桂秋沒有說什麼,只淡淡的一笑。桂枝生了氣:“不理你了!咱們走,我去打電話找瓦匠來,我不能陪著你叫炸彈炸成灰!”蓇葖著嘴,桂枝扯著牧乾,欲忙而更媚的往回走,走了幾步,她又立住,回頭向哥哥說:“你愛聽不聽,反正我盡到我的心告訴你。剛才聽說城西炸壞了一片房,死了不少的人,你怎麼不送點錢去,救濟救濟他們呢?一天到晚老坐在房裡瞎想,一點正事兒不辦!沒辦法,真……得了,我不願再說什麼!”

桂秋正要用嘲弄的字句反駁,那個貓似的僕人極規矩的走來回話:“祥廠的馮掌櫃來了,見不見?”桂秋本想拒絕,可是不便在平牧乾眼前顯出自己的高傲來,很勉強的點了點頭。“你就告訴老馮給挖防空壕好了!”桂枝說完,依舊立在那裡,似乎還不放心,而要等著馮掌櫃進來,親自告訴他。

馮掌櫃是自從一學手藝,直到如今——已有五十多歲了——始終沒有和洗家斷過來往。洗家有瓦木活,總是由他承辦,洗家有婚喪事,他也象老朋友似的來慶弔。即使沒有任何事情,他一月也要來看一兩次。五十多歲,紫臉堂兒,老帶著幾分醉意,笑得非常的親熱隨便,而心裡很有尺寸。“小姐也在這兒哪?好哇?早晨沒叫飛機嚇著哇?!”老馮對桂枝說著而不住的向桂秋點頭。

“我說老馮,趕緊派人來作個防空壕;會不會?”桂枝拿馮掌櫃當作個老小孩似的對待,可是神氣中多少有點尊敬個老朋友的意思。

“怎麼不會?小姐畫好了圖,我就做得上來。”向桂枝說著,他走到桂秋的身旁。“我不耽誤先生的工夫,你們唸書的人,借給我倆錢用用。你看,今天早晨這一炸,各處都得做防空壕,洋灰,麻袋,各樣材料都缺得很,北邊不是打仗哪呢,火車日夜運兵,什麼東西也來不了。我想先找些存貨,買過來,好去應工程,趕到工程一下來,叫各家都知道了,存貨可就沒人肯撒手了……”馮掌櫃知道話已說夠,笑了幾聲,又咳嗽了一陣,眼珠放在眼角,測量著桂秋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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