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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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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們五個人之中,要算金山的思想最激烈。正象曲時人所說的,他什麼也不學,什麼也都會。在學校裡,同學們呼他為才子,教師們不敢惹他。他知道自己聰明,所以講堂上的功課,他不大去聽,不管那些功課對他有用與否。他專念講堂上不講的新書;把新書讀厭,或是該不通了,他便去讀些冷僻的書,作為消遣。這些冷僻書的閱讀差不多是使他成為才子的主要原因。那些書並不奇,而冷僻沒人肯去唸;他並不淵博,但能利用這些冷書突擊教授們,使教授們沒法開口,惶愧的自認學疏才淺。金山便成了才子。至於他讀的那些新書,別人也曾讀過,並且別人讀得或者比他還仔細還清楚。因此,他只能在舉止行動上表現得更放蕩不羈,比別的同學都多著一股“新氣”,假若不能比他們多著些新知識與新思想。

他並決無意取巧,用最小的勞力取得最大的成功。不,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沿著青年好勝好奇的心,把自己的聰明老掛在最明顯的地方;慢慢的,自己想改變態度也無從轉過彎子來,只好就那麼一直的下去,於是不能不自信自負,聰明的上面塗飾上一道狂傲的顏色。

可是,他看見了。他看見了城頭的太陽旗,看見了路旁的死屍,看見了學校變成敵人的軍營。他那些新書,經解除了武裝的保安警察的勸告,都一把火燒完。圖書館那些冷書,再也不給他以摸住書皮上的塵土的機會;圖書館已全關了門,而善本的圖書已被日本強盜用卡車拉了走。什麼都沒有了,他成了亡國奴!新思想麼,新姿態麼,才子麼,革命青年麼,都是廢話;要救國,得簡單得象個赳赳武夫;血肉是真的,只有犧牲了血肉才能保住江山,別的都是瞎扯。是的,他一時不能完全改變了他那狂傲的態度;可是,在心裡,他不能不把愛國的熱氣代替了空洞的自負。

在平日,他必定會和洗桂秋這樣的人紅了脖筋的駁辯,或變成頂好的朋友;今天,他簡單的凡庸的問洗桂秋:“假若明天敵人來到這裡,你怎麼辦呢?”因為他看見了亡國的事實,嚐到了亡國奴的滋味。

他決不想和洗桂秋交朋友,他願意急快的離開洗家。

2

平牧乾學繪畫,都只是因為考不上比藝術學院入學試驗更難的學校,她並沒有藝術的天才。她好看,她溫和,她的人比她的繪畫成績好的多,她不故意的去浪漫,但是也不完全拒絕藝術學院裡一般的小故事與派頭。出自小康之家,她自己承認是位小姐;入了藝術學院,在小姐上自己又加上“最摩登的”。

仗著自己的青春與俊秀,她不為將來想什麼,今日的美貌與快活直覺的使她預料到來日的光明與享樂,所以用不著顧慮與思索;春天的鳥是隻管在花枝上歌唱的。家在天津東局子飛機場附近,斷了訊息,她也不敢回去。一兩天的炮火,使她變成個沒有家的女郎,沒有國家的國民。一兩天的工夫,使她明白了向來沒有思慮過的事情。平日,她與國家毫無關係;照鏡描眉是世間最有意義的一件事;今天,她知道了國家是和她有皮與肉那樣的關係。她不敢回家,不能回家,也不屑回家,她須把“小姐”扔得遠遠的,越遠越好;她須把最摩登的女郎變成最摩登的女戰士;眉可以不描,粉可以不搽,但槍必須扛起。

洗桂枝的享受自然又比平牧乾豐富的多,但這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要在平日,平牧乾是頗可以與洗小姐心氣相通,結成膩友,在一處講講服裝,談談戀愛的。現在,平牧乾可是沒有這個心程;反之,她看洗桂枝有點奇怪。洗桂枝讓她搽粉,的確是巴黎的真品,香細柔潤;可是搽在臉上,她覺得極不自然,好似流亡了幾天,她已經忘掉搽粉這回事。她,她也不願留在洗家。

3

易風是個貧家出身,仗著幾個朋友的供給,才能在大學讀書。接受友人的幫助,他深深的明白何謂貧寒,與何謂同情。他簡單直爽,有一顆純潔熱烈的心。一方面讀書,一方面他留意社會上種種的不平等,想在畢業後獻身社會,竭盡心力去減除人與人間的隔閡與等級。在不知不覺中,他是個社會主見者,至少他比金山更激烈更真誠一些,雖然在理論上他講不過金山;金山是從理論上得到信仰,易風是在體驗中決定去奮鬥。

在北平西郊,他曾看見洋車伕自動的義務的去拉傷兵,曾看見村間的老太太把家中的末一塊餅子,送給過路的弟兄吃,曾看見賣菜的小夥子拾起傷兵的槍向敵人射擊……在這些事件裡,他深信平民是真正愛國的,國家的興亡是由他們決定。他自己也是個窮人,所以他自傲,並且決定去仿效那些誠樸勇敢的平民,把血肉犧牲在戰場上,證明他不是貪生怕死的富家公子。他看不起洗桂秋,厭惡洗桂秋;假若不是過於疲乏了,他寧可在露天地裡睡一夜,也不願接受洗桂秋的招待。

4

曲時人不象易風那麼窮,可也不很寬綽;在學期初交一切費用的時候,有時候就須轉磨為難。父親是個老舉人,深盼兒子畢業,去作個小官。自幼兒被這種督教希冀包圍著,曲時人幾乎沒有過青春,老是那麼圓頭圓腦的,誠誠實實的,不對任何人講他有什麼志願,而暗自裡常常想畢業後怎樣結婚,怎樣規規矩矩的去做事。他絕對不浪漫,同時也就不惹人討厭。誰都對他不錯,誰對他也不重視,在各種集會與團體裡,他永遠是個無足輕重的基本人員——他永遠擔任庶務或會計,事情辦得相當的好,而對於會中的計劃與大事不十分清楚。

敵人的飛機與炮火把他嚇醒:國破家亡,閉上眼再也想不出他將來的太太,與將來的職業;這些穩當安全的想象,都被炮聲打得粉碎。亡國奴是沒有任何希望的。假若他必須達到那小小的志願,他得倒退幾十年或幾百年,活在太平世界裡——這不可能。目前要打算生存,他得放下那個老實的夢,而把青年的血濺在國土上。要不然,他就須低頭屈膝去做漢奸,混兩頓飯吃。他還不這麼愚蠢。

他的父親和洗桂秋的父親有相當的交情,洗家老人雖已去世,可是曲家老人還願兒子與洗桂秋維持著父輩的友誼,以便對兒子的前途有些好處。在平日,曲時人並想不起洗桂秋會對他有什麼幫助,因為自己的志願既不很大,當然就無須乎格外的拉攏闊人,象洗桂秋那麼闊的人。現在來到洗家,只是為大家的方便,他並沒有長久住下去的心意。他心中那些小小願望既已破碎,現在是用著些不十分固定的,較比遠大的志願來補充。他說不出來什麼漂亮的話,可是心中象棵老樹似的發了新芽。他願隨同著這幾個新朋友去掙扎,即使他自己不怎麼高明,他相信這幾個朋友是可靠的,必能把他引到一條新的路上去。

5

厲樹人是天生下來的領袖人才,他知道在什麼時候應當動作,在什麼時候應當緘默。有時候,他管束不住自己,那只是因為青春與熱血的激動,使他忘了控制:但在這種時候,他自有一種威嚴與魄力,使人敬畏。

在心裡,他很願安靜的研究哲學,不多管閒事。可是他的氣度與聰明,幾乎是他的不幸;到時候就會有人找他來,求他指導什麼工作。同時,這種義不容辭的事務,往往叫一些願做首領而不肯受累負責的人們在他背後嘀咕,說他有野心有陰謀,把他的誠實看作虛偽,精明看作詭詐。因此,他在不去與他們計較的寬大中,更想去多讀些書,少做些事,他沒有必成個學者的志願,可是也不願把時間都花費在辦事上。這種避免無謂的犧牲,與自覺缺乏任勞任怨的精神,又每每使他苦惱。有時候他甚至於顯出抑鬱。

平津的陷落矯正過來他的抑鬱。他認清中國人——即使是大字不識的——有一種偉大的哲學作他們舉止行動的基礎;不識字的只缺欠著些知識,而並非沒有深厚的教化。那受過教育的倒可以去作漢奸,原因是在有哲理而不能在行動上表現出來,他們所知道的不就是所能作到的。在這一點上,受過教育的倒有臨難力圖苟全的行動,而沒受過教育的卻見義勇為,拼命殺上前去。他自己是研究哲學的,他當首先矯正這個錯誤;國難當前,而缺乏在行動上的壯烈與宏毅,是莫大的恥辱。他必須任勞任怨的去做事,生也好,死也好,偉大的國民必須敢去死,才足以證明民族的文化有根,才足以自由的雄立於宇宙間。設若空有一套仁義禮智的講章,而沒有熱血去作保證,文化便是虛偽,人民便只是一群只會摹仿的猴子。

他不屑於和洗桂秋談什麼,洗桂秋不過是個漂亮的猴子而已。

6

幾天的辛苦,使他們睡得象幾塊石頭;洗家的床鋪是那麼幹淨柔軟呢。一覺睡到天明,象要抓早趕路似的,他們都不敢再放心去睡,雖然不大舍得那柔暖的被窩。忍了一會兒,朦朧之間聽到街上一些聲音,他們決定起床。再睡下去似乎是可恥的事。連睡得最遲的金山也不甘落後,楞楞磕磕的坐起來,打著酸長的哈欠。

他們找不到水,又不願去喊僕人——洗家的僕人一向是到八點多鐘才起床的。好在不洗臉已算不了什麼嚴重的事,他們開始低聲的商議。每個人似乎都已把話預備好,一開口大家便都表示出不願在洗家多住。這個,用不著怎樣細說,彼此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是,到哪裡去呢?這是個嚴重的問題。若是大家要為自己找個安全的去處,或者倒容易解決;他們是要馬上找到工作,救國的工作——假若不是為盡個人一分力量,去參加抗日的工作,大家何必由北平跑出來呢——這卻很難!“不要亂講!”厲樹人象主席似的阻止大家。“我們須一項一項的討論。先決定我們是必須在一處呢,還是分散開,各自找各自的工作呢?”

誰也不肯發言。靜了一會兒,都慢慢低下頭去,不敢相看,恐怕落出淚來。

“是的,”厲樹人低聲的說,“分頭找工作,較比容易。可是誰也捨不得朋友。我們沒有了一切,只有這幾個朋友,雖然是新交的。不過呢,我們的才力不同,而同時在一處找到工作又十分困難,也就只好分頭各自奔前程了,雖然這是極難堪的事!”

“我不願離開你們!”曲時人含著淚說。“不願離開你們!”

“願不願可不能代替行不行!”金山勉強的笑著。“假如有什麼訓練班,我們不是可以一同加入嗎?”易風想給大家一點希望,以減除些馬上就要分離的苦痛。“我不能去受訓!”金山堅決的宣告。“去賣命倒痛快!”“那可見受訓比賣命更難,更重要!”樹人方硬的臉上透出點笑容。“不過,那要看是怎樣的受訓。假若教我們去讀兩三個月的歷史與地理什麼的,就是白糟蹋工夫,而我一點也不敢保險,主辦訓練班的人就不把歷史地理排進功課裡去,而把一切要緊的東西都放在一邊。”

“我看這樣好不好?”曲時人唯恐大家嫌他多說廢話,所以語氣極客氣:“今天咱們先分頭出去打聽打聽,晚上聚齊,再決定一切。”

“這就是說,我們至少還可以多在一塊兒一天,甚至於兩天,是不是,老曲?”金山笑著問。

曲時人的臉上紅了些,答不出話來。

“可以,”厲樹人很鄭重的說:“這也是個辦法。不過,附帶著就出了好幾個問題:晚上我們上哪裡去住?今天一天的飯食上哪裡去找?平牧乾是否還隨著我們?我們是否一定得留在陰城?是不是可以一邊訪工作,一邊去進行食住問題,假若必定留在陰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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