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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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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們回到流亡學生的住所——一座破廟裡。由教育局局長的話裡,他們知道大家曾經營救他們;或者大家還去慰問過他們,而被巡警們擋了回去,他們猜想。想到了這個,他們三步當作一步走的,急快回到廟中,好把熱淚,委屈,和一切要說的話,都盡情的向大家傾倒出來,彷彿大家都是他們的親手足似的。他們沒有錢,沒有鋪蓋,可是準知道一見著大家就都不成問題,大家有主意,有同情,至少會給他們一些吃食,和找一些乾草給他們墊在身底下。一塊鍋餅,一碗水,一束乾草,只須與大家在一處,便是天堂;青年與青年間的同情會把苦難變作歡笑與甜美。

高高興興的,他們進了那座破廟,彷彿是往金碧輝煌的宮殿裡走呢;破牆頭上的秋草,在夕照下,發著些金光,使他們感到痛快爽朗。

院裡,破殿裡,不見一個人,莫非大家都搬走了麼?搬到個更好的地方去了麼?

更好的地方?有什麼地方能比這座破廟更好呢?不知是怎的,他們這樣的喜愛這破廟;假如大家真是搬到個更好的住所去,那隻足以使他們五個人失望。他們幾乎是狂暴的,倔強的,到各處去搜尋。他們決不相信,大家會這樣拋棄了他們,至少他們也必須找到一兩個人。他們用意志強迫著自己這麼相信。這麼搜尋;必須見到一兩個熟識的臉,把這兩天心中所積儲的話先象暴雨似的傾瀉出來,不管別的,不管別的!

把破廟的每一角落都找到了,找不著一個人。他們默默的,極慢的,往外走。誰也不敢出聲,連咳嗽都不敢,倒好象這是座極高的雪山,一個嚏噴就會崩裂毀滅!在門口,他們遇見了看守破廟的老人。

“他們?”老人想了好一會兒,似乎是想著相隔很久的一件事:“嘔,他們哪?今天晌午都上了火車;聽說是上南京,還是漢口,記不清了!”

撥給流亡學生的車,他們知道,一星期只有一次,而且這一次還不完全可靠。大家不肯放過這次車去,是當然的,誰願久停在陰城呢。他們知道這個,當然也就不怨恨大家的急忙南下。他們對大家沒有什麼不可諒解的,可是他們自己怎麼辦呢?沒辦法!因自己沒有辦法,便不由的把對別人的原諒勾銷,他們覺得世間並沒有同情,沒有義氣,他們是流亡到一座荒島上,連共患難的朋友們也棄捨了他們。他們坐在了廟門外的破石階上。

2

太陽快落下去,一群群的歸鴉扯著悲長的啼喚;緩緩的,左顧右盼的,偵找可以安棲的大樹。他們五個還不如這些烏鴉。住在廟中大概可以沒有問題,可是“住”並不是只有一塊地方的意思。烏鴉是可羨慕的,它們自己帶著羽毛;他們不能就那麼臥在地上,連張可以墊在身下的報紙也沒有。“咱們得先給牧乾想主意!”扁臉的易風向厲樹人說,眼睛故意的躲著平牧乾。“她不應當跟著咱們受這個罪!”厲樹人點了點頭。他同意這個說法,可是想不出辦法來。

平牧乾,正象易風所顧慮到的,想抗議:她“怎麼”不可以受這個呢?不錯,假若有個女同學在一處,她當然能夠更自由更方便一些。可是事實既不這樣,為什麼她就不可以硬挺下去呢?有什麼理由不應當硬挺下去呢?她想到了這些,她有往下硬挺的決心,但是飢餓疲乏已使她講不出話來。不便說什麼,她心中反覺得安靜了一些,象個有決心,不多說話的硬女兒。

“你們在這裡,別動!”曲時人說著,立了起來。“我去碰碰看,我在這裡有個朋友,看他能幫忙不能;你們千萬別動!”他的胖臉上似乎已瘦了一圈,可是還撐著勁兒把眼睜得很大。

走出幾步去,他又回頭囑咐了句:“可是千萬別動!”

曲時人好象把陽光都帶了走,破廟門上紅了會兒,空中已慢慢起了一些停勻的黑影,掩去餘霞的明彩。麻雀們開始在門樓上低聲的啾啾,象已懶得再多談的樣子。“看樣子,我們沒法再往下住。”金山彷彿專為抵抗那漸漸深厚了的黑影似的,揚著頭向空中說:“再有車,咱們就得走。”

“上哪裡去呢?”易風搖了搖頭,語聲很低。

“走也好,不走也好,”厲樹人立起來,兩臂來回掄動著。“在國運不強的時候,個人能決定什麼呢?”

“反正我不預備再去讀書,”金山也立了起來。“我也不能再拿書本!”易風想了一會兒,“哼,我真願意扛起槍來,在黑夜裡,頂黑的夜裡,去打一仗,子彈打出去的時候,發著紅光,象畫上畫的那樣!我的脾氣爽快,最好是去當兵!”彷彿是覺得把自己說得太多了,猛咕叮的他轉了彎:“牧乾你呢?”

“我?”她愣了一會兒,好象是沒有聽明白。“我不知道我會做什麼,和應當做什麼。我只覺得我有點用,我也覺得四面八方都等著我去做事——”

“陰城反正沒等著你!”金山的自負和聰明往往逼迫著自己給人以難堪。

“你怎麼知道?”厲樹人把話接了過去。“你不能拿今天的事斷定明天。假如你相信陰城無望,那就是你不相信中國會復興起來!”

易風沒等金山開口,“餓著肚子先別拌嘴!”

“這怎會是拌嘴?”金山反倒把槍口對準了好心的易風。“我不過是那麼一說,誰又真相信——”他把話嚥了回去,因為下半句有點自打嘴巴。

大家又都沒的說了,天已黑起來,破廟裡外都非常的安靜。立著的又坐下。彷彿這樣便可以使曲時人早些回來,可是許久許久連個人影也沒有。心裡越急,天上的星越密,密得幾乎使人害怕:漆黑的天上,滿滿的都是細碎閃動的眼睛。“這小子大概不會回來了!”易風對自己唸叨著,並沒希望別人答話。待了一會兒:“他也許迷了路!”還聽不到應聲,他決定把話都說給自己聽:“朋友不在家,可能!在家而不願幫忙?或者他獨自留在那裡,把——”

“少咕唧點行不行?”金山沒有好氣的說。“我心裡直鬧得慌!”

易風不再念叨,把頭低下去,閉上了眼,想忍一個盹兒。

廟前的巷裡過去幾輛小車,前後兩個賣燒雞的,人聲與吆喚是那麼清楚,可是他們面前始終沒有人過來,彷彿前巷裡是另一個世界,絕對與他們沒有關係。風漸漸涼起來。風越涼,星越亮,他們心中越發辣。易風的頭上見了一些涼汗。他又想說話,可是隻咳嗽了一兩小聲,心裡說不出來的難過。平牧乾也撐不住了:“他怎麼還不來呢?”

她這一句,其實是與易風的話完全一樣,可是由她口中說出,大家立刻都心軟起來,一齊把關切與盼望全表現在言語中;話很多,都不很扼要,可是彼此間增高了同情,象兄弟姊妹那樣互相安慰,而且把抱怨曲時人改為懸念與不放心。

大家正在這麼嘁嘁喳喳的亂說,曲時人突然走到他們面前,使他們驚喜,一齊發問,並且兒氣的拉住他的手與臂。

3

到了洗宅,已差不多是九點鐘了。

洗桂秋——曲時人的朋友——的臉俊美得使人害怕,象電影中以風流漂亮馳名的軟性男明星那樣可怕。明亮的眼,雪白的牙,光澤香潤的頭髮。使人驚異的細嫩白皙的面板,加上最講究的西裝,再加上最高傲的淺笑,與最冷雋的話語——句子短,音聲甜脆;他自頭至腳無一處不顯出目空一切,超眾出群的神氣與配合這神氣的修飾。

屋中的擺設佈置,都非常的雅潔得體,好象每一件小東西都在感謝它的主人的恩惠而竭誠的為主人服務與捧場。那淺灰地翠竹花樣的地毯,象用那些細潤綿軟的毛兒捧著他的腳,叫他每個腳指都落得舒服合適;別的物件也都這樣從主人得到光榮,然後竭盡才力的散映出效忠的光輝。

曲時人的胖腳首先把地毯上的綠竹葉蓋上了兩個大腳印,洗桂秋的眉微微的一皺。他——曲時人——沒看見這個皺眉,仍然熱烈的,真誠的,嘮裡嘮叨的給大家介紹:“厲樹人,學哲學的,好朋友;平牧乾,藝術家;金山,才子,什麼也不學,什麼也都會;易風,英文學系二年級,直爽可愛!洗桂秋,我的好朋友,思想最激烈不過!”“哪裡?坐,坐!”洗桂秋手中鬆鬆夾著的菸捲輕巧的向沙發上點動。

大家的手,腳,與心,幾乎完全沒有地方放。臉上的泥,鞋上的土,衣服上的血跡與泥汙,本來就足以使一個青年自慚形穢;而這些又是放在這麼明潔的環境中,他們覺得那沙發上是有些刺。特別使他們難過的是洗桂秋,他們的裝滿了憂鬱悲憤的心裡,萬沒想到在這個破亂的國家裡還能有這樣的人存在。由自慚漸漸的變為厭惡對面的那個明星型的青年,他們願意立刻回到破廟去——那裡最宜於他們,正象這裡最宜於這個明星少年。平牧乾極慢而堅決的把腳藏起去。金山卻故意的把兩隻滿是髒土的鞋伸出來。洗桂秋的眼角撩到了這隻鞋,可是輕快的轉向平牧乾去:“妹妹就來陪平小姐。”他的頭微微一點,腮上可有可無的現出一點點笑意,而後把香菸放在唇邊,揚起頭想著一點什麼。

“我們——剛才不是告訴你了?——還沒吃飯!”曲時人絕對的不管什麼是應有的客氣,或者幾乎是故意的假充鄉下佬,假如他也會假充的話。

“就來,就來!”洗桂秋向大家說,表示出鶴立雞群的氣概。然後橫過腕子來,肘平,頭微偏,用看不看並沒多大關係的眼神找到手錶。“還早,剛九點。我一向是十點左右吃夜飯的。”

僕人進來獻茶。

“先吃杯茶,飯後有咖啡。”然後,洗桂秋的眼仍看著大家,而語聲低重了些,表示出是向僕人發令:“去請妹妹!”

僕人象個懂得規矩的大貓似的,輕巧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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