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低着头,不敢直视天子,只觉得这语气复杂得很,如同窒息于深海般悲哀而疲惫,又掺了一份若隐若现的决绝。
“不曾亲眼所见,但贺太医出含章宫时笑容满面,路上踩到石头摔倒了爬起来都在笑。他回太医署后,臣潜入他的房间,发现他出门时带出的药囊已经空了。臣又使张太医去刺探口风,贺太医亲口所说,殿下服用了解毒丸。”
侍卫不敢靠含章宫太近,但这么多事情足够推测出事实。
沈永和默认不语,半晌才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他挣扎着起身,拂开内侍想要上来搀扶的手,踉跄地走到桌旁,铺开纸张,提笔落字。
他拿起笔时手在颤抖,落在纸上字迹却稳得很。
他自幼启蒙,教过他的夫子都夸过他聪慧,然而此刻却错字连篇,满纸皆是涂改后的墨色斑点,看上去潦草得很。
他写完,忽然呆愣在原地,迟迟不能放下笔。
笔尖的墨凝成一团往下坠,滴落在刚写好的纸,晕染了最后一个字眼。
沈永和瞳孔猛地一缩,像是烫手般将笔掷了出去。
内侍小心觑了一眼他的神色,蹲下身将笔捡了起来,试探性唤了一声:“陛下?”
沈永和跌坐在椅子上,用力闭了闭眼,“叫人誊抄一份,去传旨吧。”
“是。”
*
因着沈永和有意,这圣旨很快就到了沈明烛手上,封他为兵马大元帅,催促他尽快动身。
沈明烛同样焦心前线战局,没多拖延,拿了令牌和文书就策马出城。
他走得太急,等到第二天贺时序再一次来到含章宫想为他把脉时才发现人已经出发许久,即便想要出城追赶,怕也是赶不上的。
不知为何,明明确信沈明烛所中之毒已解,但贺时序心里还是有些隐约的不安。
或许是因为前线危险,他担心沈明烛受伤吧。
——沈明烛被封兵马大元帅远赴东境的事情满朝文武已经人尽皆知。
贺时序想了想,他去求见沈永和,想要随同沈明烛从军。
战场那种地方,沈明烛身边应该要有个大夫的。
然而被沈永和驳回了,道军中已经有军医,他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擅外伤,去了前线也只是添乱。
言之有理,贺时序也只好忧心忡忡地留在皇宫。
此前殿下每次出远门都有他随从,这次沈明烛一如既往奔赴在风口浪尖,而他只能躲在被保护的后方,难免有些寝食难安、无所适从。
没关系,贺时序安慰自己,殿下这么厉害,一定会平安归来。
在沈明烛快马加鞭到了东境战场,拿出令牌和文书证明身份,被主将请入大营中时,远在北境的燕长宁与燕驰野也收到了从长安送来的情报。
刚打完一场战,满身硝烟的燕驰野刚进到帐篷,便见燕长宁在看信。
他瞬间意识到这是关于某个人的消息,一时间只觉疲累的四肢都多了几分力气,兴致勃勃地挤到燕长宁身边,伸长脖子去看。
这信不长,三言两语交代了沈明烛的近况与长安发生的大事。
燕驰野匆匆扫过,忽然勃然大怒,自燕长宁手中夺过信纸将其撕碎,怒喝道:“沈永和欺人太甚!”
“放肆。”燕长宁打了他一巴掌:“燕驰野,那是陛下!”
燕驰野大吼:“陛下陛下,你就只会说那一套虚头巴脑的东西,你忠你的陛下,那明烛怎么办?那是你外甥我表弟!”
“所以呢?你要我怎么做?”燕长宁面无表情:“难道你要我揭竿而起反了陛下?然后呢?殿下会因此开心吗?”
他看着心爱的儿子脸上掌印明显,也不由地流露出几分心疼。
燕长宁叹了口气,“驰野,你什么时候能懂事?你别忘了,殿下过去是为什么装出一副不学无术、难当大任的模样来,你要毁了殿下这二十六年来的所有谋划吗?”
如果一桶掺了冰块的水兜头淋下,燕驰野浑身气势为之一泄,他颓然张了张嘴,“我知道了。”
嘴上一副认命的消沉,然而拳头已经紧紧攥了起来,指尖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同样年少丧母,先帝怜惜沈永和,对他珍之爱之,可明烛也是燕家的珍宝。
明烛不是没人爱的孩子,先帝如果不想要这个儿子,可以还给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先帝是用什么样的口吻说出“不要插手不属于你的东西”这样冷漠的话的?
他是沈明烛的父亲啊,怎么可以说得出口?
明烛素来重情重义,听到的时候,又该有多难过?
帐外有战马嘶鸣,而后有人大声禀告:“报,长安来信。”
燕长宁与燕驰野对视一眼,俱看到眼中的疑惑。
长安来信不是在他们手里拿着吗?一天不到的功夫,怎么会收到两份信?
“拿进来。”燕长宁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