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的某篇阅读文章里面提到,人身体大约98%的细胞会在一年内更换。要是人的记忆也跟细胞一样能够迭代就好了,或者有任何重新开始的机会,也许今天不至于弄得这样面目全非。
这种假设显然起不到任何作用。事后来看,林思弦有很多次想要将陈寄从自己生命中迭代掉的时刻,但都没能成功。
高考结束的当晚,在语文课代表的积极组织下,他们在离四十六中一公里的地方吃了最后一顿散伙饭。那家火锅店价格便宜、性价比高,几乎成了附近所有学生聚餐的不二选择。
当天晚上林思弦迟到了,店里喧嚷不停,凝聚了所有自由的笑声和怒吼。还没等到林思弦找到他们班的包厢,先被苏红桃半路拦截了下来:“你们班也在这里?”
“对诶,”林思弦朝她微笑,“虽然我好像迷路了。”
“应该在最里面,我刚上厕所时看了一眼。”苏红桃好心替他指路,她旁边还有一个女生,看起来异常文静,此刻一言不发站在原地,无声注视林思弦。
林思弦道了谢,苏红桃问他最后决定去哪所学校,林思弦告诉了她一个名字。
苏红桃瞥了一眼旁边的女生,似乎在等她说什么,但她始终没有开口,最终看了一眼林思弦便转头离开。苏红桃只能自己回答他:“真嫉妒啊,我只能被发配到东边。”
“学校又不代表什么,”林思弦温和道,“说不定以后咱俩还能在某部戏里见。”
苏红桃看起来很吃他的安慰,伸出双臂:“那未来的男女主,提前拥抱排练一下。”
林思弦配合地回抱,被她今天格外浓厚的香水味淹没。
走进最里面的房间,他们班里的人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脱掉校服后每个人仿佛都脱完最后一层束缚,连语文课代表都挽起袖子以身作则地用牙咬着一瓶啤酒的瓶盖。害怕他在进入大学前先失去自己的门牙,林思弦把酒瓶接过来在桌上敲开,看得他目瞪口呆。
林思弦随便坐在一个空座,用湿巾擦手的时间里,找到了陈寄的位置——另一桌的斜对面,隔了很远。罕见的没有穿校服的陈寄,盛夏里穿着一件非常干净的白色T恤,露出被自己恶意抚摸过很多次的小臂。这也是林思弦第一次看他喝酒,但看起来毫无异状。兴许是沾酒,兴许是毕业,林思弦总觉得他看起来更为冷冽。
饭吃到最后,不知谁提议要玩最滥俗的游戏,真心话大冒险,林思弦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这游戏还有什么必要,刚才喝酒那几圈里,早听了八百个秘密,但他们就是乐此不疲。
果然,游戏玩到最后,连扔骰子的步骤都省略,开始变成一场混乱的刑讯逼供。
有人问林思弦目前到底交往过多少人,林思弦说自己也不清楚,在他们的感叹声中喝完惩罚的酒;语文课代表拍桌问娄殊为,他当年到底为什么看不惯陈寄,娄殊为扭扭捏捏终于说了实话,是真有看上的女生给陈寄送了水,关键是陈寄还特么没接,招供之后所有人哄堂大笑,连陈寄都忍俊不禁。
于是话题又顺势到了陈寄身上,语文课代表公平地谴责矛盾双方:“陈同学,你也有问题,长这么好看给你送水都不要。”
毕竟连娄殊为都放下面子变得坦诚,陈寄也没回避话题:“我没想过谈恋爱。”
语文课代表又问:“那是现在,等上了大学想法也许就不一样了呢?调查一下,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陈寄说没想过,很明显在场人都不买账,于是他想了很久,才缓慢道:“诚实、听话、少惹麻烦。”
这个答案林思弦并不意外,是一个很符合陈寄的、预料之中的回答,只是他一直逃避的想象不可避免地具像化在他心里。他意识到只要自己放手,所有事情就会回归原位——而现在并不是他想不想放弃的问题,他们马上会分隔两地,自己想再怎么“仗势欺人”都只会鞭长莫及。
饭局结束的当晚,陈寄习惯性地将自行车推过来,而林思弦头一次没打算上后座。
“我还有第二场,”林思弦点了根烟,轻轻拍了对方的肩,“今晚用不着你,你可以解放了。”
陈寄什么都没说,没有因为林思弦的“开恩”而表现出任何情绪,连一句“好”也没有施舍,就这样骑车离开。林思弦看着他的背影想,或许不只是今天,以后都能解放了。
这是拖延这么久以来,林思弦第一次尝试戒断。那个暑假里他换掉手机号,屏蔽掉所有信息,独自坐火车去了南方某个以自然风光闻名的小城,在一家民宿里住了一个多月。他在网上随便找的民宿,条件很一般,旅游旺季里每天人来人往,有时直到深夜也喧闹不停,反而让林思弦觉得心安自在。
临近开学前他才回家,刚回去便知道了一个重磅消息。陈寄的高考分数出乎意料的高,排在班里第一,远远高出本地任何一座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听说他原本想维持自己曾经的志愿选择,但学校老师轮番劝说他,或许也提到他们可以帮衬陈烁的学习和生活,最终陈寄选择了符合他分数的一所院校——跟林思弦的学校距离三公里。
开学的前两个月里,林思弦并没有联系过陈寄。在新学校他过得尚可,佐伊是他的校友,在原本的城市里或许别人还对她的行为习惯颇有微词,但在戏剧院校里她凭借外貌便是真正的社交之星。没课的时候,林思弦便跟她一起鬼混,她最近Date一位乐队主唱,他们时常在LiveHouse里待一整晚。
“那贝斯手也是个Gay,”有一次佐伊告诉他,“你要觉得OK我给你们组局。”
“姐姐,”林思弦咬着吸管对她笑,“你不应该先确认我是不是Gay吗?”
佐伊斩钉截铁:“你肯定是。”
林思弦好奇她笃定的原因:“为什么?”
佐伊给他抛了个媚眼:“因为你没有跟我告过白。”
离家几千公里,林思弦没必要过度掩饰自己的性取向,但也没有答应佐伊的牵线。不过半个月后,吉他手还是主动出击了。吉他手是个二十五岁的海归,回国后不找工作继续玩乐队,会说一些很好听的话,比如“以后你当电影主演我来给你弹主题曲”,同时接受度也很高,告诉林思弦如果只想要Situationship的话他也没问题。
林思弦跟吉他手碰了个杯,告诉对方他考虑一下。
不知折磨自己是人的天赋,还是只是林思弦如此。这个夜晚里他难以自拔地想到陈寄,想既然他的志愿都能改变,是不是当初的独身主义也会随情况发生改变,会不会也有新的人像这样给他表明心意——或许不需要新的人,袁寻的学校就在附近的城市,脱离高中的环境,他们有没有修成正果?林思弦搜索了袁寻的微博,只有一些风景照,没有陈寄的身影。
放下手机,林思弦思考起几个小时前的事情。Situationship,他真的能做到吗,过去一整年自未时都只能想起陈寄的脸。
那周五,林思弦第一次等到从校门出来的陈寄。他看着陈寄跟人同行,又与人告别,看起来进入了新的人生阶段。离陈寄忘掉自己还需要多久呢?林思弦这样想着,最后放任自己跟了上去。
于是在下个街角,两人便这样“偶然”地邂逅了,林思弦驾轻就熟地表演了一个惊讶:“陈寄,原来你在这里读书啊。”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快半年。陈寄看起来没太大变化,头发比高中时长一点点,显得更成熟一些。
“你也是倒霉,怎么偏偏被我遇上了,本来我都快忘掉你了,”林思弦说,“不过说实话,这半年没人帮我跑腿,确实不太适应。”
陈寄的性格还是没变,特指面对自己时根本不屑回答。林思弦笑了:“你怎么还是这副表情,搞得我又想逗你了。”
林思弦走过去抱住对方,一如既往道:“抱我一下,像以前那样。”害怕对方又没反应,他提前警告:“别以为到了新的地方我就没办法了,反正你家的店还开着,你还是得听我的。”
陈寄回抱他后,林思弦又说:“这周末我要去买几本辅导书,有点重,正在想谁来帮我,刚好碰到你了,那就你陪我去吧,叫别人我还得想办法回报。”
林思弦第一次尝试戒断坚持了半年,往后这个时长逐渐缩减,三个月、两个月、一周,他又像高中时那样,用各种各样的理由逼迫陈寄跟他见面。
像每个戒烟、戒酒的人一样,他总是觉得破戒一次而已,下次便能彻底成功,然后再一次事与愿违。
林思弦并不承认是自己太喜欢陈寄,到了真的缺他不可的地步。只是自己太争强好胜,不能接受在自己没能迭代掉陈寄之前,陈寄先把他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