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千遮擡头,眸光坚毅:“贺某这条命都是白家给的,自当为白掌门效劳!”
白元绪原以为贺千遮不过是说说而已,他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更何况是玄晖宗的人。可他没想到,贺千遮竟是当真说到做到,全心忠于他,甚至不惜出卖玄晖宗的利益。这一忠,便是许多年。
白元绪曾有意向他透露过自己修魔一事,彼时他藏在袖中的手捏着一道剑诀,若贺千遮扬言要除魔卫道,他便当场杀人灭口。可事情再一次出乎他的预料,贺千遮在惊讶一瞬过後,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不论白掌门要做何事,贺某都愿为白掌门效命。”
白元绪没想到,世间竟当真有如此蠢钝之人。他有时会想,若他不入宗门,倒是很乐意有一个贺千遮这样的弟弟——单纯丶固执丶供他驱使。
恍然不知又过了多少年,他的修为日益精进,终于得以破开漆吴山的封印,哪怕只有一时半刻,那也足够了。
他给闻影下了血咒,又在数次的失败後成功炼化出了冥龟子。看着坛中那小小的黑色瓢虫,他的神色逐渐疯狂,一种欣喜到极致的疯狂。他拿着小坛走出密室,只要设法让这冥龟子进入到谢既微体内,那他必死无疑,届时他的修为,还有这修仙界诸多大能的修为,都将归他所有。
或许是这一切太过顺利,意外发生了。陆闻朔来得突然,他根本无暇把坛子收起,只来得及敛了神色。他许久没有这般慌乱过了,陆闻朔知道了,他怎麽会知道。。。他怎麽能知道?!
洗灵?不,不能洗灵,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如今,一旦洗了灵,一切都要从头来过了。。。
陆闻朔走後,他颓唐地坐在地上,在脑中想着应对之策。也是在这时,他望见封着冥龟子的小坛出现了一个洞。心口一悸,他翻遍了整个书房,也没能找出冥龟子的踪影。
事实已经很明朗了,是他害了陆闻朔,害了他的恩师丶他的救命恩人。凭什麽丶凭什麽要死的不是他谢既微?他就如此得老天眷顾吗?!
他没将此事说与任何人,包括贺千遮。他依旧同往日一样与陆闻朔交谈,却不敢直视他的双眼。明知面前站着的不过是一具空壳,可他还是害怕,害怕从那双温和的眸子中看到恨意丶刻骨而滔天的恨意。
他日复一日地煎熬着,在举办交流盛会的那几日,陆闻朔的死讯传到了他耳中。当晚,在处理完一应事宜後,他独自在院中枯坐到了天明,悲伤丶悔恨丶侥幸。。。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再撕扯着他。
陆闻朔死了,陆闻朔早就死了,被他害死的。
他还依稀记得初见之时,陆闻朔站在树下望着他,眼里俱是关切。是他将自己举荐入了苍梧宗,为他铺好了一条路。许是在高位之上待得太久,他竟是忘了在“掌门”这层光鲜亮丽的外皮下是何等肮脏腐朽的内里。
旭日东升,日光灼灼,白元绪眯了眯眼,起身走回了昏暗的屋内。
预料之中的,贺千遮不日便来找他了。向来温雅淡漠的脸上此刻尽是掩不住的失望悲愤,他质问他,为何不去细查凶手,为何只一心惦念着与魔族交战?
“他是我的恩师,更是你的恩师!白掌门,你就这样报他的知遇之恩吗?!”字字句句,利刃般在白元绪的心头搅着。同是知遇之恩,贺千遮能这般宣泄心中情绪,而他却是杀害陆闻朔的凶手。
他深吸一口气,仍然笑着回道:“千遮,陆家主之死是意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贺千遮紧紧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总是有更重要的事。”说罢,直接甩袖离开了。
白元绪沉默地看着门口。事已至此,他已没有退路可言了。既是亲手选择了这条血路,那他只能孤身一人走到尽头。
不久,魔尊重霄和含盈仙子复生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修仙界。白元绪在第一时间想定了计划,重霄那一身的修为,他已经渴求很久了。谢既微没死也无妨,他照样能将衆修士的修为纳为己有。这一天,终究是要来了。
在集议召开的前一日,他去找了贺千遮。贺千遮已平复多了,似乎在为那日的大发脾气而感到些许愧疚。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啊。白元绪坐在椅子上,浅笑着对他说:“陆家主,是我害死的。”他将前因後果一一说了出来,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静静地看着贺千遮面露惊骇,看着他发怒丶崩溃丶又看着他夺门而去,一句也未曾辩解。室内只剩下他一人。
白元绪想,救下贺千遮,或许是他一生唯一做过的好事了。但他这般卑劣的恶人,到底不值得被任何人效忠。
他望向窗外,今夜无星无月,黑幕沉沉。从明日始,这修仙界就要大变天了。
胜,他自此便是修仙界中第一人;败,则永世不得翻身。
许是他作恶太多,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这场由他一手策划的阴谋,竟成了一场针对他的审讯。偷袭梁惜因失败後,他被怨气击倒在地,长昀剑穿透了琵琶骨,令他动弹不得。
他在笑,痛快地大笑着,笑得伤口抽痛,笑得泪水凝结在眼角。但他心里却在恨,恨谢既微丶梁惜因这些天资出衆丶道貌岸然之辈,恨重霄堂堂魔尊却与修士站在一起,更恨自己一朝行差踏错,竟致使满盘皆输。
他被关在了地牢里。牢中阴暗,只有最顶上的一扇小窗透着些微光亮,他待在里面,竟是生出了一种许久都未曾有过的安心。这麽多年过去了,他终是能做自己了。
苍梧宗衆长老为防他逃脱,不仅布阵设符,还轮流派人来把守。白元绪只觉着好笑,他都不知自己能有这般威力。以他现在这副身子,不劳他们动手,三日後也要吐血而亡了。
在牢里等死的这两日,他想了很多。他反复思索着,自己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在刚入宗门之时,他分明也有着一颗济世除魔的心。从少时的雪夜奔逃始,再到郭氏父子之死,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不受制于任何人的活下去。
可活着。。。又有何意义呢?就是为了体会衆叛亲离,再亲眼见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宗门变为衆矢之的吗?他一生都在苦苦追寻着,而当死亡真正来临之时,他却惊觉自己在这世上并无任何牵挂。他恨这世间,这世间也容不下他。
他累了,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只要一闭上眼,形形色色的亡魂冤鬼便会出现在他面前,向他索命。
他垂眸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沾满了鲜血的手。他这一生,是由鲜血丶罪恶和僞装铺就的。如果可以选择,他来世不想再杀人了,他想救人。
寂静的牢中响起一声苦笑,白元绪的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是了,他这样的人,怎麽配拥有来生呢?
世事一场大梦,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4。迎光
五百多年後,淮州城。
一对中年夫妇对着一白衣少年连声道谢,抹着泪道:“多谢仙长,多谢仙长!要不是仙长在此,我儿怕是要活不过今晚了!”
那少年面目尚显稚嫩,眼角下垂,颊边有些微的婴儿肥,边答“没事”边在乾坤袋中掏着,“奇怪,到哪去了。。。”
这般掏了半晌,他终于掏出一个瓷瓶来,递给那夫妇二人,“这瓶药给你们,每日早晚给令郎喂一颗,三日後他体内沾染的魔息就能祛尽了。”
见他们不接,他又补了一句:“拿着吧,不要钱。”
那夫妇对视一眼,竟是直接跪了下来:“仙长大恩,小民实是无以为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