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半掩在云层之后,如同蒙着一层薄纱,姑射山的桃林被黑暗吞噬,伸手不见五指。这片桃林,平日里是村民们劳作之余的休憩之地,可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压抑而紧张的气息。
王强孤身蹲在那棵最为粗壮的老桃树下,后背紧紧抵着皴裂的树干。树皮上渗出的黏汁缓缓蔓延,沾上了他的后背,在这朦胧的月色下,竟似未干的鲜血,透着几分诡异。他怀里揣着的,是王氏傍晚精心烙制的玉米饼,里面细心地掺了些野菜碎。此刻,王强掰下一块放入口中,干涩的口感让他眉头微皱,野菜的味道虽涩,却实实在在地能填饱肚子。在这艰难的日子里,能有这样的吃食,已属不易。
“咔嚓。”
远处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桃林里显得格外突兀。王强的心猛地一紧,本能地攥紧腰间的镰刀,指节因用力而在月光下泛白。他的目光如鹰般警惕地朝着声音来源处射去,全身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对未知的危险。直到一个拄着拐杖的黑影缓缓挪过来,他才微微松了劲。来人是张木匠的堂兄,张老栓。
张老栓的一条腿早年被山匪残忍地打断,落下了终身残疾,走路比张木匠还要踉跄几分。此刻,他空着的左袖管在风中肆意飘动,恰似一面残破不堪的旗帜,诉说着曾经的伤痛。
“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张老栓费力地在王强身边蹲下,将拐杖往地上重重地戳了戳,出沉闷的声响。他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却难掩其中那股压抑已久的狠劲,“我那兄弟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死不瞑目啊。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得让他闭眼。”
王强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往嘴里又塞了口玉米饼。饼渣簌簌地掉落在地上,很快便吸引来几只田鼠。这些平日里胆小如鼠的家伙,此刻却不知为何胆肥得很,或许是它们敏锐地察觉到了人群中那股压抑的血气,那是一种憋着无处泄,几乎要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愤怒。
“强子,你说句话啊。”旁边传来老赵的声音。老赵刚从龙王庙匆匆赶来,手里还紧紧提着个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柴刀都已经藏好了,供桌底下也细心地垫了稻草,淋不着雨。现在就等你一声令下,咱们啥时候动手。”
王强缓缓咽下嘴里的饼,目光如炬,扫过周围影影绰绰的黑影。人群中有抱着锄头的周老汉,他的儿子去年被李屠户那恶狗咬伤,腿上的伤口溃烂,至今还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有攥着剪刀的赵寡妇,她原本佩戴的银铃早被李屠户抢走,如今只剩下个空绳系在手腕上,每每看到,都勾起她无尽的伤痛;还有几个半大的小子,是张木匠生前带过的徒弟,最小的那个才十五岁,一脸稚嫩,可手里却紧握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由于紧张,指节都泛白得在微微颤抖。
这些平日里善良朴实的村民,在李屠户的欺压下,连白天见了他的狗都得远远绕着走。然而此刻,他们却如同藏在暗处的恶狼,眼睛里闪烁着绿幽幽的光,那是被压迫到极致后,所燃起的复仇火焰。
“张大哥的腿,换他一颗牙够不够?”张老栓突然咬牙切齿地开口,手中的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杵,震得枝头的桃花簌簌落下,几片花瓣飘落在他那灰白的头上,宛如点点血渍。
一时间,无人应声。风呜咽着穿过桃枝,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是有人在低声哭泣,又像是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前奏。
王强突然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玉米饼的碎屑从他的衣襟里纷纷掉落,惊得那些正忙着抢食的田鼠四散逃窜。“不够。”他的声音并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力量,在寂静的桃林里传得很远,“要换,就换他整颗脑袋。”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狗吠,声音凄厉得如同鬼叫。众人皆知,那是李屠户家的狗,这畜生专在半夜里嚎叫,令人胆寒。去年冬天,就是这狗的叫声,引着刘瘸子找到了躲在柴房里的小宝,小宝最终惨遭毒手。
“狗娘养的!”老赵愤怒地低骂一声,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眼中满是恨意,“等这事完了,老子先宰了那两条畜生!”
众人正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手刃仇人之时,桃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翅膀扑棱的声响,几只夜鹭从枝桠间惊飞而起,白色的身影在墨色的夜空下一闪而过,仿佛是黑暗中突兀出现的幽灵。王强心里猛地一紧,正要大声喝问,却见一个红色的影子从树后如鬼魅般闪了出来,动作极为迅,恰似一团跳动的火苗。
“是我。”
是王氏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喘息。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很明显,她是一路狂奔而来,鬓角的碎被汗水浸湿,紧紧粘在额头上。那身红嫁衣的下摆也被树枝勾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青布裤,狼狈却又透着一股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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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来了?”王强见状,赶紧快步迎上去,试图将她往回推,一脸焦急地说道,“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太危险了。”
“我不来,你们连他什么时候喂狗都不知道。”王氏用力甩开他的手,将攥着的东西高高举起——是半截红绳,上面沾着黑褐色的污渍,凑近了,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气。“这是从他床榻上扯下来的,系玉佩的绳子,沾了他的汗。”
她微微顿了顿,目光如利刃般扫过周围的村民,声音突然坚定起来:“李屠户每天寅时要去后花园喂狗,雷打不动。”
张老栓拄着拐杖,费力地往前挪了两步,一脸狐疑地问道:“你咋知道?”
“我数过。”王氏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截红绳,仿佛在确认着什么,眼神中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然,“他夜里磨牙,一炷香的功夫磨四十七下,磨完就该起夜,然后去喂狗。”她缓缓抬起头,月光洒在她脸上,众人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抹浓重的红,那是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与仇恨所凝聚而成,“那几条狗认人,只听他手里铜铃铛的声。”
王强下意识地伸手,摸到她的掌心,那里有一块硬硬的痂,是白天她攥剪刀太过用力留下的痕迹。他心中一阵揪痛,刚想问“他没欺负你吧”,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在他的狗食盆里做了记号。”王氏继续说道,声音平稳得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水,完全不像是个刚从虎穴里逃出来的人,“靠东边的那个盆,底下有个豁口,他每次都用那个喂最凶的那条黄狗。”
老赵听闻,突然“嘿”了一声,急忙从布包里掏出个东西,借着月光一看,是个小布包,里面包着些黄色的粉末。“这是我托山里的猎户弄的,掺在肉里,狗吃了能睡三个时辰。”他说着,便往王氏手里塞,“你要是能……”
“我不行。”王氏果断地摇摇头,把布包推了回去,神色凝重,“他喂狗时看得紧,连刘瘸子都近不了身。不过,他喂狗时总爱站在那棵老桃树下,树根松了,踩上去会打滑。”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王强手里的镰刀上,突然伸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刀刃。冰凉的触感让她不禁缩了缩手,却没有躲开。“我还知道,他后腰上有块疤,是前年跟人争地盘被砍的,怕疼,碰不得。”
张老栓听后,突然冷笑一声,笑声在桃林里回荡开来,惊得又一群夜鹭扑腾着翅膀飞起。“这屠户,倒是把家底都露给你了。”
王氏没有理会张老栓的嘲讽,只是把那截红绳系在旁边的桃枝上。红绳在风中轻轻晃动,恰似一条扭曲的血蚯蚓。“我爹以前说,要治恶人,就得先摸透他的软肋。”她看着王强,眼神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强哥,明天寅时,咱们在后花园见。”
王强凝视着她,突然觉得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涩得难受。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护着她,却原来,她早就默默地拿起了自己的“刀”——那把藏在袖口的裁衣剪,那双记着磨牙次数的眼睛,还有这截沾着腥气的红绳,无一不显示出她内心的坚韧与决绝。
“你先回去。”他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指腹不经意间蹭过她颈上那道淡青的指印,心疼不已,“别让他起疑。”
王氏微微点头,转身往桃林外走去。她那身着红嫁衣的身影在树影里忽隐忽现,恰似一朵在暗夜里独自穿行的桃花,看似娇弱,却带着能扎进肉里的尖刺,让人不敢小觑。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路口,张老栓才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冷哼道:“这小娘子,比爷们还狠。”
老赵把那包药粉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又伸手拍了拍王强的肩膀,感慨道:“强子,你好福气,有这么个厉害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