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太平，已過夕時了。”

自回了令月閣，午膳宋玉便沒怎麼進食，謝瑤環擔憂不已，卻又無能為力，差了人幾次去中宮殿打探，回來都是搖頭表示尚未結束。謝瑤環擔心宋玉身子，囑咐晴兒備了許多她平日愛吃的，可宋玉卻沒有任何的胃口，對滿桌的菜餚提不起食慾，飯菜熱了兩回，眼看月頭已經爬了上來，她仍是坐在那裡直勾勾地望著殿門。

見她魂都不知飛到了哪兒去，謝瑤環暗罵這才第一日便如此受不了，真是沒有出息。心裡這般腹誹，嘴上倒不忍心責怪她，又替她惋惜，又心疼她，著人又去將飯菜熱來。

“太平？”外出而歸的韋如芳一踏進殿門便瞅見宋玉傻乎乎的呆坐著，宮人先後撤了飯菜，覷眼見到碗碟裡還原封不動，眼睛一轉，上前道“誒，婉兒在中宮殿指定不能餓著了，還能這麼晚回來沒吃過？她要見到你沒用膳，要是心疼了怎麼辦？莫非你是故意的？”

宋玉斜眼看她，皺眉道“誰說我故意的？”

“那你這是跟自個兒不快活呢？”韋如芳朝謝瑤環挑眼一笑，謝瑤環笑而不語，她是不會說話，不及韋如芳口齒伶俐。

宋玉愣了愣，心知她說得有理，可左右自己就是願意這麼等著，也不知為何，便是希望婉兒能回來陪著自己做任何的事，她不在，那就等她。

“要你管，走開走開。”宋玉揮了揮手要將她揮走，嫌她礙事。

韋如芳看了眼謝瑤環，謝瑤環無奈聳肩，兩人大眼瞪小眼，硬是沒轍。不多會兒宮人又把熱過飯菜都呈了上來，宋玉看也不看一眼，滿心只盤算著時辰。韋如芳性子不好靜，呆了半會便受不住，也知太平倔起來八十匹馬都拉不動，丟下謝瑤環自顧上了樓。

晴朗的初夏之夜，天上繁星閃爍，草叢裡隱隱有蟈蟈兒的叫喚，數到了第二十八聲，久候的人終於出現在了眼裡。

上官婉兒身後還跟了幾個宮人，人人手裡都抱了一大摞的書卷奏章。“婉兒——”上官婉兒似乎沒有注意到宋玉，剛踏進門便轉身囑咐著宮人將東西放歸各位，累得宋玉迎上去的腳下一停，有些尷尬和失望。

宋玉原本以為她也是急不可耐的想要回來，誰知她竟似一點都沒有盼望，心中酸楚更甚，卻仍不死心的喚道“婉兒？”

“太平。”上官婉兒這才回過頭來看她，笑著拉著她道“你可不知道，這記室女官可真不好當，政事堂的對奏我都得一一記錄下來，替天皇記錄的是裴侍郎，他真的好厲害，一字不落的全都當場便記下了。太平，我學到了好多東西，天后今日還讓我試著批閱了幾十封的奏表呢。”

上官婉兒眉梢眼角都是喜悅，興奮地滔滔不絕，宋玉抿著的嘴漸漸鼓了起來，一旁的謝瑤環暗自嘆了口氣，插嘴道“婉兒，你用過膳了嗎？”

“嗯，天后待婉兒很好，讓我跟她一併用了晚膳。”上官婉兒笑著答道，卻見謝瑤環衝自己連使眼色指著太平，疑惑看過時，見到宋玉身後桌案上的飯菜，立時醒悟過來，驚呼道“太平——”

“嘿，婉兒，你餓了沒？要不要再吃一點兒？”宋玉不自然的笑著拉她坐到桌案前，拿起筷子便夾菜給她，嘴上一邊說道“你瞧，都是晴兒做得你愛吃的，這是小葉青菜絆了蒜末，你最喜歡的。”眼睛卻不敢去看她一眼。

“太平……”上官婉兒握住她夾菜的手腕，卻被宋玉擺脫開去，不禁心生懊惱，知她是等了自己一日，可自己一回來卻只顧著說自己的事。“太平，你快吃吧，我陪著你。”見宋玉竟是順從的點了點頭，上官婉兒心中難受，以後只怕是聚少離多，即便天后疼愛太平，遲早有一日她還是會出宮嫁人的，想起這個，上官婉兒更覺難過。

“婉兒，你今天是第一日上朝，事兒肯定很多，我看你抱了那麼多的東西回來，你快去處理吧，千萬不要遺漏了什麼。”宋玉埋頭扒了兩口飯菜，饒是心覺悽然，仍是強顏無事。

“我忽然又覺著有點餓了，還是先吃點兒再去吧。”上官婉兒掩住愁腸百結，拿起筷子夾了宋玉方才替她夾得菜。在中宮殿已食有七八分，這會兒本不餓，只能是細嚼慢嚥。

宋玉看了一眼，三下五除二的便扒完了整碗飯，丟了筷子道“我吃飽了，婉兒，跟我講講朝堂上的事怎樣？我也看看你帶回來的奏章。”

“好啊。”上官婉兒也放下了筷子，隨她一併去了書案。謝瑤環見這二人也是夠彆扭，搖了搖頭，使喚宮人來撤了膳食。

“婉兒，這批閱奏章是怎麼批的？”宋玉明知流程，也無事找話來說，卻也不願耽誤了她的公務，話題便一直圍繞著朝堂之事轉悠。

上官婉兒都一一詳盡的回答，宋玉看了一則李賢的奏表，記起來問道“二哥他是否因為你沒去紫宸殿而生氣呢？”

上官婉兒聞言，擱下筆來點了點頭，提起此事，她便有些鬱悶，今日朝堂上她總算是有點明白到李賢和天后的衝突，那些李賢東宮的臣屬和天后的北門學士分庭抗禮，在政事堂圍繞著簡單的一件事就要爭執許久。

“天后的學士們今日提出了減輕賦稅，可張相公卻認為此舉不妥，這個張相公張大安是太子殿下的東宮舊臣。”上官婉兒一邊說著一邊將張大安駁北門學士範履冰的奏表遞給宋玉看，“這事本是簡單，他們卻為此爭執了許久，實有礙政令及時。”

宋玉接過看罷，思索道“北門學士是我孃的智囊團，你可都見過啦？”

“恩，智囊團？這詞兒真新鮮。”上官婉兒微微而笑，太平總是說些書面上都沒有的詞語，卻又淺顯易懂，直截了當。

宋玉猜測道“北門學士參與政事堂議政，不就是瓜分了三省相公們的權力麼？而且，以前的那些老臣大多到了告老還鄉的年齡，想必不久朝中便會出現一大批官職的空缺。二哥和我娘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無論是哪一邊抓住了，另一方的處境便會很不妙。”

上官婉兒恍然點頭道“原來是這樣子……”忽然她打了個驚凜，愕然道“那麼太子殿下召集東宮臣屬註釋《後漢書》，實際上在跟天后爭權？”

“這……”宋玉猶疑片刻，想想也是如此，“嘿，極有可能啊。”

上官婉兒吃了一驚，“哎呀，那我還跟天后著力推薦過太子殿下的《注後漢書》，這可怎生是好？”

“就算你不提，我娘她自個兒也會去看。”話說這《注後漢書》就是李賢故意用來影射武則天干政的輿論嘛，宋玉挑了挑嘴唇，對李賢這做法頗為不屑。

“天后常誇太子，不過她也常說恐怕對太子太嚴厲了，才讓他那麼緊張。”

宋玉聞言一怔，被她此話給點到，不由暗自思索，是不是因為自己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所以才一度認為李賢跟武則天爭鬥是不自量力？

“婉兒，你說的十分有理，我娘她最近是不是也在著書？”

上官婉兒雙眸一亮，驚喜道“你怎麼知道的？太平，你真是聰明，今日天后還讓我明個兒去找學士們編纂《孝子列女傳》。”

“婉兒可知其用意？”宋玉稍稍一頓，皺了皺眉頭。她可是很清楚武則天這是在對李賢注後漢書的反擊。

上官婉兒本未多想，聽她這般問，反是思索起來，拿捏不定的問道“用來勸諫太子？”

“可以這麼說吧。”宋玉嘆了口氣，合上手裡的奏表道“雌代雄鳴則加盡，婦奪夫政則國亡，牝雞司晨，國危亡矣……二哥是這麼引用的吧？”

上官婉兒聞言，臉色大變，意識到李賢註釋後漢書的意圖，原本她愛讀，甚至佩服太子的學術，原來竟還有這樣的深意藏在裡頭。

“也許太子殿下只是就東漢外戚專權論事，並沒有含沙射影地指責天后呀。”上官婉兒有點不相信，可隱隱又察覺到這是真的，不然天后如何會突然要求學士編撰《孝子傳》。

聽出她的遲疑，宋玉驚覺到現在的婉兒才剛剛踏入那個政治的漩渦裡，縱然遲早有一朝婉兒會懂得八面玲瓏，眼下卻仍是單純天真，無論如何，都不能是自己去誘導得她。

“婉兒，你說我要不要辦個家宴什麼的，叫上二哥和娘，讓他們好生說說話？”宋玉早先便覺著是否可以透過自己，讓李賢跟武則天可以開誠佈公的談談心，不期望能夠改變什麼，至少自己努力過，對得起良心，畢竟他們是自己的家人。

“若是你能幫忙那最好了，天后為了此事可真是傷透了腦筋。”上官婉兒欣喜的說道，怎麼就沒想過太平可以做這個中間人呢？最疼愛的幼女和小妹，再合適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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