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歷史 |

36 (第1/2頁)

加入書籤

水閘花園的名字大概取自附近康姆頓和漢姆斯丹德路的水閘,這是一排四幢十九世紀的房子,正面平平正正,蓋在一條弧形街道的中央,每幢房子都有三層,外加地下室和一個有圍牆的後花園,一直到攝政運河。門牌號碼是二號到五號——第一號的房子不是倒塌了,就是從來沒有蓋起來過。第五號在北邊一頭,作為安全聯絡站,地點再適中不過了,它在三十碼內有三個出口,運河的窄路又提供了兩個出口。它的北面是康姆頓大街,可以連線交通要道,南面和西面是公園和櫻草山。尤其好的是,這一帶不講究社會身份,也不要求你有社會身份。有的房子已改為單間的公寓,成排的門鈴有十個,好像打字機鍵盤一樣。有的房子氣派很大,只有一個門鈴。五號房子有兩個門鈴:一個是米莉·麥克雷格的,一個是她的房客傑弗遜先生的。

麥克雷格太太喜歡上教堂,她什麼都要收集,這順帶也是注意街坊動靜的一個好辦法,不過他們卻不是那麼看待她的熱情。她的房客傑弗遜大家只知道是個外國人,做石油生意,常常不在家。水閘花園只是他的一個落腳點。街坊們並不注意他,只知道他外表體面,為人靦腆。要是那天晚上九點鐘,他們在門廊下的暗淡燈光中瞥見喬治·史邁利時,也會得出同樣的印象。米莉·麥克雷格迎他進門以後就拉起了窗簾。

她是個瘦長的蘇格蘭寡婦,穿著棕色絲襪,短頭髮,面板又光滑又帶皺褶,像個老頭子似的。為了上帝和圓場的緣故,她在莫三比克辦過聖經學校,在漢堡辦過海員傳教會,雖然從那以後,二十年來她已成了職業的竊聽者,她仍總是把所有男人看成是罪人。史邁利無法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從他一到,她的態度就很生硬冷淡。她帶他看了一看房子,那樣子彷彿是個房客都已死絕了的女房東。

她先帶他到地下室,那是她自己住的,擺滿了盆花,各式各樣的舊賀年片,黃銅桌面,雕花的黑色傢俱,這種傢俱似乎是在外國見過世面、一定年紀和階層的英國婦女所特有的。是的,如果圓場晚上要找她,他們就打地下室的電話。是的,樓上另有一個電話,不是同一條線,專供打到外面去。地下室的電話在樓上餐廳裡有個分機。接著到了一樓,這是管理組耗資很多但品位不高的名副其實的標本:攝政時代色彩鮮豔的緞子、鎏金的仿製椅子、豪華的沙發。廚房沒有人碰過,骯髒不堪。廚房外面是一個玻璃外屋,一半當溫室用,一半當放碗碟的儲藏室,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園和運河。花磚地上亂扔著一臺舊絞肉機、一個銅壺、幾箱奎寧水。

“話筒在哪裡,米莉?”史邁利回到了客廳。

米莉喃喃道,成對地嵌在牆紙後面,一樓每個房間一對,樓上每個房間一個。每一對都單獨與一臺錄音機相連。他跟她上了很陡的樓梯。頂樓沒有傢俱,但頂樓臥室除外,裡面有一臺灰色的鋼架,共放了八臺錄音機,四臺在上層,四臺在下層。

“這些東西傑弗遜都知道嗎?”

“對於傑弗遜先生,”米莉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是信任的。”這話等於是表示對史邁利的斥責,亦即表示她對基督教倫理的忠誠。

回到了樓下,她又帶他看了操縱機器的開關。每塊開關板裡都有一個額外的開關。凡是傑弗遜或隨便哪個小夥子——她這麼叫他們——要錄音,他只需站起來把左手的電燈開關扳下來就行了,這樣錄音就是聲音帶動的,那就是說,人一說話,機器就開動起來。

“錄音的時候,你在哪裡呢,米莉?”

她說,她在樓下,好像這才是女人該待的地方。

史邁利不斷地開啟櫃門、抽屜,從這個房間走到另一房間。最後又回到儲藏室,這裡可以看到外面的運河。他拿出一支小手電筒,向黑漆漆的花園裡照了一下。

“安全暗號是什麼?”史邁利問,一邊沉思地摸弄著客廳門邊的電燈開關。

她的回答平板單調:“門口放兩個裝滿牛奶的牛奶瓶,你就可以進來,一切平安無事。沒有牛奶瓶,你不可進來。”

溫室那邊傳來輕輕的敲玻璃聲,史邁利回去開了玻璃門,匆匆低語了一陣後,跟吉勒姆一起出現了。

“米莉,你認識彼得吧?”

米莉可能認識他,也可能不認識他,她冷淡的小眼睛輕蔑地盯著他。他在研究那個開關,一隻手在口袋裡摸著什麼東西。

“他在幹什麼?他不許動它。叫他別動它。”

史邁利說,如果她不放心,她可以到地下室去打電話給拉康。米莉·麥克雷格沒有動身,但是她厚厚的臉頰上出現了紅暈,生氣地捻著手指。吉勒姆用一支小起子小心地把開關的塑膠面板兩頭的螺絲卸下,仔細觀察後面的電線。他十分小心地把裡面的開關頭從上面扳到下面,擰上電線,然後又把面板安上旋好,其餘的開關都沒有動。

“我們來試一下。”吉勒姆說,史邁利上樓去檢查錄音機,吉勒姆就用像保爾·羅伯遜的低沉嗓音唱了《老人河》。

“謝謝你。”史邁利下樓來說,身上打了一個寒戰,“真的夠了。”

米莉到地下室去打電話給拉康。史邁利輕手輕腳地佈置了舞臺。他把電話放在客廳一個小沙發旁邊,然後清理出了一條他退到儲藏室的路線。他從廚房裡的冰箱中拿了兩瓶牛奶放在大門口,用米莉·麥克雷格簡潔的話來說,就是表示你可以進來,一切平安無事。他脫了皮鞋,放在儲藏室裡,關了所有的電燈,在小沙發上就了位,這時孟德爾來了電話。

與此同時,在運河的窄路上,吉勒姆恢復他對這幢房子的監視。在天黑之前一小時,行人就絕跡了,這裡幹什麼都行,情人幽會,流浪漢歇腳,因為運河涵洞下有隱蔽的地方,儘管用處不同。不過在那個寒冷的夜裡,吉勒姆什麼也沒有瞧見。有時有一輛空火車急馳而過,留下很大一片空虛。他神經緊張,心情複雜,一時之間,那天晚上的整個景象竟使他的心中出現了幻覺:鐵路橋上的訊號燈成了絞刑架,維多利亞時代的倉房成了龐大的監獄,窗戶釘了鐵條,聳立在多霧的夜空裡。身邊只聽見老鼠的窸窣聲,只聞到死水的惡臭。這時客廳的燈滅了,房子陷於一片黑暗之中,只有米莉的地下室窗簾兩邊露出一條黃色的燈光。儲藏室那邊有一細條長的手電燈光穿過雜草叢生的花園向他眨眼。他從口袋裡摸出鋼筆形小手電筒,拔去銀套,向著發光的地方,用顫抖的手指發個訊號回去。從現在開始,他們只能等待了。

塔爾把收到的電報扔還給班,又從保險櫃中取出只用一次的拍紙簿,也扔給他。

“來吧,”他說,“該幹活了。把它譯出來。”

“這是你私人的,”班反對道,“你瞧,‘阿勒萊恩發,私人自譯。’我是不準碰的。這是上頭的電報。”

“班,聽他的吩咐。”麥克爾沃說,一邊看著塔爾。

十分鐘之內,這三個人一句話也沒有交換。塔爾站在屋子裡另外一頭看著他們,等得有些緊張。他已把手槍插在腰帶裡,槍口衝下,貼著小肚。他把外套搭在椅背上。他背上的汗把襯衫都浸溼了,黏在背上。班用一把尺比著念數碼,然後仔細地把結果寫在前面的電報本上。他專心致志,舌頭頂著牙齒,縮回去時就會發出嘖的一聲。他譯完放下筆,撕下電報紙來給塔爾。

“大聲念。”塔爾說。

班的聲音柔和,不過有一點緊張。“阿勒萊恩發給塔爾的私人電報親啟親譯。我堅決要求你澄清並(或)交換貨樣後才能答應你的要求。‘對保障我單位至關緊要的情報’此話不合要求。我要提醒你在無故失蹤後在此造成的不利地位。要求你立即向麥克爾沃報告一切。首長。”

班還沒有完全唸完,塔爾就開始奇怪地、興奮地大笑起來。

“就是那樣,潘西小子!”他叫道,“是,又不是!你知道他為什麼採取拖延策略嗎,班,好孩子?他是想從背後開槍打死我!他就是那樣幹掉我的俄國小姐的。他又在玩老花樣,那個畜生。”他摸弄著班的頭髮,笑著向他叫道:“我警告你,班,咱們這個單位裡盡是渾蛋,你一個也別相信他們,我告訴你,否則你永遠成熟不了!”

史邁利獨自在漆黑的客廳裡,也在等著,他坐在不舒服的小沙發上,斜著腦袋,夾著電話的話筒。他偶爾低聲說句話,就會聽到孟德爾的回答,但是他們大部分時間沉默不語。他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了,甚至還有一點鬱悶。他像個演員一樣,在幕啟之前就知道即將出現的結局,知道這個結局又小又不重要。在他經過一輩子的鬥爭以後,在他看來,即使死亡也似乎是件不重要的小事了。他沒有他所瞭解的那種勝利感覺。在他害怕的時候,他所關心的是人。他並沒有特別的理論或者看法。他只在想這對大家有什麼影響,他感到自己有責任。他想到吉姆、山姆、麥克斯、康妮、傑裡·威斯特貝,想到個人友誼都完了,他另外也想到安恩和他們在康沃爾懸崖上沒有希望的談話。他心裡想,人與人之間究竟有沒有愛,是不是以自欺欺人為基礎的。他希望他能夠在最後一幕演出之前就站起來走掉,但是他又不能。他像父親一樣地為吉勒姆擔心,不知道他吃不吃得消最近這種成熟期的緊張。他又想到給老總下葬的那一天。他想到背叛,既然有不動腦筋的暴力,那麼不知道有沒有不動腦筋的背叛。令他擔心的是,他感到一切都破滅了。在他碰到處世難題的時候,他所信奉的一點點精神上或哲學上的信仰卻都完全破滅了。

“看到什麼嗎?”他對著電話問孟德爾。

“兩個醉漢,”孟德爾說,“唱著《雨中叢林》。”

“從來沒有聽過這首歌。”

他把話機夾到左面,把手槍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來,口袋上很好的緞裡已經磨破了。他摸了一下保險栓,也不知道哪一邊算是開著,哪一邊算是關著。他把彈夾拿出來,又放回去,於是想起了戰前在沙拉特沒有事做時,在夜間靶場這樣拿出來又放回去不知有多少次的情景。他記得總是用兩隻手開槍,一隻手握著槍,另外一隻手按在彈夾上。圓場有個傳說,要求你用一個手指按著槍膛,另一個手指扣扳機。但他試過以後,覺得很彆扭,就把它忘了。

“去走一走。”他低聲說。孟德爾回答:“好吧。”

他手上仍握著槍走到儲藏室,留心聽著會不會由於地板上的咯吱聲而暴露了自己,但是蹩腳地毯下是水泥地,他即使大蹦大跳也不會震動一下。他用手電筒光發了兩短閃,過了很久又發了兩短閃。吉勒姆馬上回了三短閃。

“回來了。”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