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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史邁利和氣地說,“這些年輕人是誰呀?”

但是託比已失去了興趣,他表白完,他的臉上又恢復了一貫沒有表情的樣子,他像洋娃娃一樣的眼睛出神地發呆。“你是說羅埃·布蘭德嗎?”史邁利問,“還是潘西?潘西年輕嗎?到底是誰,託比?”

沒有用。託比後悔剛才說了的話。“喬治,你該升官的時候沒有升官,你累得要死地工作,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管是誰,級別比你高就顯得年輕。”

“也許老總可以升你幾級。”史邁利提示說,但他自己卻不想擔任這個角色。

託比的回答使他感到一陣心寒。“事實上,喬治,你也明白,我對他如今是不是有這種能力,十分懷疑。我這裡有些東西要送給安恩,”——他拉開抽屜——“我聽說你要來,就打電話給我幾個朋友,問他們有沒有什麼漂亮的東西可以送給一個完美無缺的太太,你知道我自從有一次在比爾·海頓的雞尾酒會上見到她以後,從來沒有忘掉過她。”

於是史邁利就帶著安慰獎回來了——一瓶名貴的香水,他猜想是託比手下點路燈的從國外走私回來的——他又帶著叫化碗去見布蘭德,心裡明白這樣他又接近了海頓一步。

史邁利回到少校的牌桌邊,翻查拉康的檔案,最後找到了薄薄的一份,上面標著《巫術計劃·直接補助》,記的是自從有了巫師情報來源以後的最早開支。阿勒萊恩在另一份給大臣的個人備忘錄——這一份的日期已經快有兩年了——中說:“為了保密起見,建議將巫術財務情況與圓場其他開支完全分開。在未找到合適掩護之前,我請您從財政部所撥經費中直接設定專款,不要作為秘密工作撥款的追加費,因為後者必然會記入圓場賬目。專款賬目一概由我個人向您申報。”

“所請照準,”一星期後大臣批示道,“只要能按規定……”

但字下面並沒有但書。瞄了一眼第一行的數字,史邁利就知道了他所想知道的一切:到該年五月,也就是他在阿克頓見託比的時候,託比用巫術的預算款項,已親自出國不下八次之多。兩次去巴黎,兩次去海牙,一次去赫爾辛基,三次去柏林。每次的旅行目的都簡單地說是“取貨”。從五月到十一月老總下臺的時候,他又去了十九次。有一次去索非亞,還有一次去伊斯坦布林,每次都不超過三天以上的時間,大多數是在週末去的。有好幾次,還有布蘭德隨行。

坦白說,託比·伊斯特哈斯硬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史邁利真的從來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從記錄中找到資料證實自己的印象,反而使他感到很踏實。

史邁利在那段時間對羅埃·布蘭德的看法則頗為矛盾。他回想起來,覺得現在仍是這樣。布蘭德是一個大學教師發現的,由史邁利去把他招募來。這和當初自己被圓場吸收的情況頗為相像。但是這一次並沒有德國妖魔可以用來煽動愛國情緒,而史邁利對於反共表白總是感到有些尷尬的。像史邁利一樣,布蘭德沒有真正的童年生活。他的父親是個碼頭工人,一個熱情的工會成員加共產黨員。布蘭德年幼喪母。他的父親仇視教育就像他仇視權威一樣,布蘭德懂事以後,做父親的不知怎麼認為他的兒子已被統治階級爭取過去了,把他打得死去活來。布蘭德爭取上了普通中學,暑假裡就像託比所說的一樣,累得要命地賺些外快。當史邁利在牛津大學老師的屋子裡遇到他時,他一副剛剛出門回來精疲力竭的樣子。

史邁利看上他以後,過了好幾個月才慢慢轉入正題上來,布蘭德很爽快地接受了,史邁利猜想是出於他對父親的仇視。在這以後,他就不再由史邁利經管了。布蘭德靠一些來歷不明的各種補助金,在馬克思紀念圖書館孜孜努力,寫了一些左傾文章寄給一些如果沒有圓場津貼早已夭折的小刊物。晚上他在煙霧瀰漫的酒店裡,或者學校會議廳裡跟人家爭辯得面紅耳赤。假期裡,他到訓練所去,那兒有個名叫撒切的狂熱分子辦了一個外派滲透間諜訓練班,一次只收一個學生。撒切一邊訓練他間諜的技能,一邊小心地將布蘭德的改革觀點轉向他父親的馬克思主義者陣營。在整整三年以後,一半靠他的無產階級出身,一半靠他父親在國王路26的影響,終於爭取到了在波茲南大學擔任經濟學講師一年的職位。

他從波蘭又申請到布達佩斯科學院的工作,此後八年他就過著遊牧生活,身為一個尋找光明的左傾小知識分子,他到處受歡迎,但從來沒有得到信任。他在布拉格待了一陣子,又回到波蘭,再到索非亞待了兩個學期,又到基輔待了六個學期,終於精神崩潰,這已是幾個月內第二次發病了。訓練所又把他叫了回去,這次是要拷問他。審查結果認為他是乾淨的,把他的諜報網移交給別的外勤人員,他本人則到圓場辦公室裡指揮他當初在外建立的諜報網。史邁利覺得最近布蘭德已成了海頓的密友。史邁利有時去找羅埃閒聊,往往會見到比爾躺在他的小沙發上,周圍盡是檔案、圖表、煙霧;他如果去找比爾,則也不出所料,會見到布蘭德穿著一件汗水溼透的襯衫,在地毯上來回踱步。比爾負責俄國,布蘭德負責附庸國,但是在巫術計劃的早期,這一分工幾乎已經消失了。

他們在聖約翰伍德的一家酒店裡見了面,時間仍在五月間。那天天氣陰沉,下午五點半,花園裡仍空無一人。羅埃帶了一個孩子來,是個五六歲的男孩,一個小布蘭德,淡發、粗壯、紅通通的臉。他沒有解釋為什麼帶孩子來,但是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往往停下來閉口不言,看著他那個坐在遠處一張凳子上吃核桃仁的孩子。不管有沒有精神崩潰,布蘭德身上仍有撒切派到敵營裡的特務應有的標記:自信、主動,具有群眾吸引力,還有其他一些令人不自在的形容詞,在冷戰高潮期間,這些形容詞把訓練所變成了像個道德重整運動的中心。

“你打算跟我做什麼交易?”布蘭德和氣地問。

“沒有什麼交易,羅埃。老總覺得目前情況不佳。他不喜歡你搞到陰謀集團裡去。我也是這樣。”

“很好。那麼跟我做什麼交易呢?”

“你要什麼?”

桌上有午餐時段留下來的一套調味罐,中間一格有一捆紙包的牙籤,被剛才下的雨打溼了。布蘭德取了一根,剝去紙套,扔在草地上,開始用粗的一頭剔他的大牙。

“從秘密經費裡撥出五千鎊來給我怎麼樣?”

“外加一幢房子,一輛汽車?”史邁利把它當做開玩笑。

“還有送孩子上伊頓27讀書。”布蘭德又補充一句,朝著水泥地那邊的孩子眨一眨眼,一邊仍剔著牙齒。“你瞧,喬治,我已經付出了代價。這你很明白。我不知道到手的是什麼東西,但是我已經付了極大的代價。我要撈一些回來。為了爬到五樓我耐心等了十年,不管什麼年紀,這都值一大筆錢。甚至你的年紀也是這樣。儘管這樣,我還是跌了下來,總有個原因,不過我已記不清是什麼了。一定是由於你的魅力。”

史邁利的酒杯還沒有空,因此布蘭德又到酒吧那裡去給自己拿一杯,還替孩子拿點吃的。

“你是個受過教育的豬玀,”他坐下來時信口說道,“一個藝術家能夠同時抱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而照舊工作不誤,這話是誰想出來的?”

“司各特·菲茨傑拉德28?”史邁利回答,覺得布蘭德就要說到比爾·海頓頭上來了。

“是啊,菲茨傑拉德懂得一些東西。”布蘭德肯定道。他喝酒的時候,他有些往外突出的眼睛斜著往籬笆那邊看,彷彿是在找人。“我肯定自己還是有用的,喬治。作為一個社會主義者,我可以撈錢。作為一個資本主義者,我不放棄搞革命,因為如果你不能打敗它,那就偵察它。別那麼看我,喬治。這只是現今遊戲的名稱罷了:你不使我良心不安,我就為你開車,對不對?”他在說話時已舉起手來。“馬上就來!”他對草地那頭喊道,“幫我準備一個!”

鐵絲籬笆那邊有兩個小姐在徘徊。

“這是比爾的笑話嗎?”史邁利突然感到很生氣地問。

“什麼?”

“這是比爾說的英國社會一味追求物質享受、優裕生活的笑話嗎?”

“可能是,”布蘭德說,一口氣把酒喝完了,“你不喜歡嗎?”

“不怎麼喜歡,不。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比爾是個激進的改革派。他怎麼一下子變了?”

“那談不上激進。”布蘭德反駁道。對於貶低他的社會主義和貶低海頓的話,他都不高興。“不過是朝窗外瞧一瞧。那就是現在的英國,老兄。誰都不要這樣的英國,是不是?”

“那麼你打算怎麼樣?”史邁利問,聽到自己也用那種冠冕堂皇的話,他感到很不自在,“摧毀西方社會中那種貪得無厭、互相競爭的本能,而又不至於毀壞……”

布蘭德已經喝完酒,會面也結束了。“你操這份心幹什麼?你弄到了比爾的職位,你還想要什麼?只要能保持這個職位就好了。”

比爾卻搞到了我的妻子——史邁利心裡這麼想,這時布蘭德已站起來要走了——而且真他媽的,他已經告訴你了。

那個孩子自己想出了一個遊戲玩法。他把桌子斜放,把一個空瓶放在上面,看著它滾到地上去。每次他都把空瓶放在桌面最高的地方。史邁利在空瓶沒有砸碎以前就走了。

不像伊斯特哈斯,布蘭德連謊話也懶得扯。拉康的檔案並不隱瞞他和巫術計劃的關係。

阿勒萊恩在老總離職後不久的一份備忘錄裡寫道:“巫師來源完全是一種委員會性質的任務……老實說,我很難說我的三個助手哪個功勞最大。布蘭德的過人精力對我們大家都是一種鼓舞……”他這話是答覆大臣的建議:巫術的負責人應列入新年時的授勳名單。他又說:“而海頓的活動手腕有時也不遜於巫師本人。”三個人都得到了勳章,阿勒萊恩的首長任命也獲得批准,還有他夢寐以求的爵士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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