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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人物、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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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青年劇作者的一次談話

要我來談談創作經驗,我沒有什麼可談的。說幾句關於戲劇語言的話吧。創作經驗,還是留給曹禺同志來談。

寫劇本,語言是一個要緊的部分。首先,語言性格化,很難掌握。我寫的很快,但事先想得很多、很久。人物什麼模樣,說話的語氣,以及他的思想、感情、環境,我都想得差不多了才動筆,寫起來也就快了。劇中人的對話應該是人物自己應該說的語言,這就是性格化。對一個快人快語的人,要知道他是怎樣快法,這就要考慮到人物的思想、感情、和劇情等幾個方面,然後再寫對話。在特定時間、地點、情節下,人物說話快,思想也快,這是甲的性格。假如只是口齒快,而思想並不快,就不是甲,而是乙,另一個人了。有些人是快人而不快語,有些人是快語而不是快人,這要區別開。《水滸》中的李逵、武松、魯智深等人物,都是農民革命英雄,性格有相近之處,卻又各不相同,這在他們的說話中也可區別開。寫現代戲,讀讀《水滸》,對我們有好處。尤其是寫內部矛盾的戲,人物不能太壞,不能寫成敵人。那麼,語言性格化就要在相差不多而確有差度上注意了。這很不容易,必須事先把人物都先想好,以便甲說甲的話,乙說乙的話。

脾氣古怪,好說怪話的人物,個性容易突出。這種人物作為次要角色,在一個戲裡有一個兩個,會使戲顯得生動。不過,古怪人物是比較容易寫的。要寫出正常人物的思想、感情等等是不容易的;但作者的注意力卻是應該放在這裡。

寫人物要有“留有餘地”,不要一下筆就全傾倒出來。要使人物有發展。我們的建設發展得極快,人人應有發展,否則跟不上去。這點是我寫戲的一個大毛病。我總把力氣都放在第一幕,痛快淋漓,而後難為繼。因此,第一幕戲很好,值五毛錢,後面幾幕就一錢不值了。這有時候也證明我的人物確是從各方面都想好了的,故能一下筆就有聲有色。可是,後面卻聲嘶力竭了。曹禺同志的戲卻是一幕比一幕精彩,好戲在後面,最後一幕是高峰,這才是引人入勝的好戲。

再談談語言的地方化。先讓我引《紅樓夢》第三十九回劉姥姥進大觀園和賈母的一段對話:賈母通:“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劉姥姥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

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硬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個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

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要也這麼著,那些莊家活也沒人做了。”

賈母道:“眼睛牙齒還好?”

劉姥姥道:“還都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記不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話,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會子就完了。”

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老廢物罷咧!”說的大家都笑了。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裡現結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地裡的好吃。”

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倒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

這裡是兩個老太太的對話。以語言的地方性而言,二人說的都是道地北京話。她們的話沒有雕琢,沒有稜角,但在表面平易之中,卻語語針鋒相對,兩人的思想、性格、階級都鮮明地表現出來了。賈母的話是假謙虛,倚老賣老;劉姥姥的話則是表面奉承,內藏諷刺。“依我們倒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這句話是多麼厲害!作者沒有把賈母和劉姥姥的話寫得一雅一俗,說的是同樣的語言,卻表現了尖銳的階級對立。這是高度的語言技巧。所謂語言的地方性,我以為就是對語言熟悉,要熟悉地方上的一切事物,熟悉各階層人物的語言,才能得心應手,用語精當。同時,也只有熟悉人物性格,才能透過對話準確地表現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物性格特徵。

戲劇語言還要富於哲理。含有哲理的語言,往往是作者的思想透過人物的口說出來的。當然,不能每句話都如此。但在一幕戲中有那麼三五句,這幕戲就會有些光彩。若不然,人物盡說一些平平常常的話,聽眾便昏昏欲睡。就是兒童劇也需要這種語言。當然寫出一兩句至理名言,不是輕而易舉的。離開人物、情節,孤立地說出來,不行。我們對人物要想得多想得深,要從人物、情節出發去想。離開人物與情節,雖有好話而擱不到戲裡來。這種閃爍著真理光芒的語言,並非只是文化水平高的人才能說的。一般人都能說。讀讀《水滸》、《紅樓夢》,很有好處。特別是《水滸》,許多人物是沒有文化的,但說出的一些語言卻富有哲理。這種語言一定是作者想了又想,改了又改的。一句話想了又想,改了又改,使其鮮明,既富有哲理,又表現性格,人物也就站起來了。一個平常的人說了一句看來是平常的話,而道出了一個真理,這個人物便會給觀眾留下個難忘的印象。

以上說的語言性格化、地方性、哲理性,三者是統一的,都是為了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

平易近人的語言,往往是作家費了心血寫出來的。如剛才談的《紅樓夢》中那段對話,自然平易,抹去稜角,表面沒有劍拔弩張的鬥爭,只是寫一個想吃鮮菜,一個想吃肉食的兩位老太太的話,但內中卻表現了階級的對立。這種語言看著平易,而是用盡力氣寫出來的。杜甫、白居易、陸放翁的詩也有時如此,看來越似乎是信手拈來,越見功夫。寫一句劇詞,要像寫詩那樣,千錘百煉。當然,小說中的語言還可以容人去細細揣摸、體會,而舞臺上的語言是要立竿見影,發生效果,就更不容易。所以戲劇語言要既俗(通俗易懂)而又富於詩意,才是好語言。

兒童劇的語言也要富於詩意。因為在孩子們的眼裡,什麼都是詩。一個小瓜子皮放在水杯中,孩子們就會想到船行萬里,乘風破浪。我在《寶船》中寫到,孩子們不知道“駙馬”是什麼,因而猜想是“驢”。這是符合兒童心理的。這當中寓有作者的諷刺。如果在清朝末年我這樣寫,就要挨四十大板。兒童劇要寫出孩子們心裡的詩意,且含有作家對事物的褒貶。

要多想,創造性地想;還要多學,各方面都學。見多識廣,知識豐富,寫起來就從容。學習不是生搬硬套,生活中的語言也不能原封不動地運用,需要提煉。如今天寫劉胡蘭、黃繼光這些英雄人物,他們生活中說了些什麼,我們知道的不太多,這需要作家創造性地去想象,寫出符合英雄性格的語言。

語言要準確、生動、鮮明,即使像“的、了、嗎、呢……”這些詞的運用也不能忽視。日本朋友已擬用我的《寶船》作為漢語課本,要求我在語法上作一些註解。其中摘出“開船嘍!”這句話,問我為什麼不用“啦”,而用“嘍”。我寫的時候只是覺得要用“嘍”,道理卻說不清,這就整得我夠受。我朗讀的時候,發現大概“嘍”字是對大夥說的,如一個人喊“開船嘍!”是表示招呼大家。如果說“開船啦”便只是對一個人說的,沒有許多人在場。區別也許就在這裡。

語言是人物思想、感情的反映,要把人物說話時的神色都表現出來,需要給語言以音樂和色彩,才能使其美麗、活潑、生動。

我的話說完了,浪費了大家的時間,對不起!

(有一位青年作家遞條子要求老舍同志談談《全家福》的創作)

《全家福》的材料是北京市公安局供給的。當時正在大躍進運動中,北京市公安局有一萬多找人的案件要處理。我首先被這些材料所感動。我看了些材料,有些案件的當事人不在北京,不能進一步瞭解,無法選用。後來選用了三個材料,當事人都在北京。當然,原材料是三個各不相關的故事:一個是兒子找媽,一個是媽媽找女兒,一個是丈夫找老婆。前兩件事大體如劇本中寫的那樣,而後面丈夫找老婆的事例和劇本中寫的很不相同。

我想文藝不是照抄真人真事,而是要運用想象的,因此我就把這三個各不相關的故事拼在一起。我把他們三人想象成一家人,互有聯絡,這樣,情節既顯得豐富,又能集中、概括。

我寫這個戲是為了表揚今天的人民警察。但我對今天人民警察的生活不大熟悉,他們又都很忙,我也不好意思去多打攪他們。所以在這個戲裡,人民警察沒有寫好。戲裡那個母親、姐姐的生活我是瞭解的,她們的痛苦我也有所體會,寫起來就比較得心應手。

我也訪問過當事人。劇院有一次把那個找媽媽的姑娘請了來。她來到,一想起從前的遭遇,雖已相隔五六年,卻傷心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她愣了一刻鐘,只落淚,說不出話。後來我請劇院的同志送她回去,而由她的母親把她的遭遇介紹了一下。那位姑娘一語未發,卻比開口還更感人,我深受了感動,產生一股強烈的寫作衝動,欲罷不能。我體會到,光有材料還不行,還要受感動,產生寫作激情。不動感情,寫不出帶感情的作品。

寫戲,還不能怕有時候出廢品,不能像母雞下蛋那樣一下一個。要勇敢地寫出來,不成功,就勇敢地扔掉。我扔掉過不少稿子。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寫過一個戲叫《人民代表》,化了許多勞動,後來扔掉了,我沒感到可惜。廢品並不是完全沒有用的,勞動不會完全白費。後來我寫的《茶館》中的第一幕,就是用了《人民代表》中的一場戲,雖然不完全一樣,但因為相似的場面寫過一次了,所以再寫就感到熟練,有人說《茶館》第一幕戲好,也許就是出過一次廢品的功勞。在我的經驗中,寫過一次的事物,再寫一次,可能完全不一樣,但總是更成熟、更精煉。

寫作需要有生活。《全家福》中的人物,是我在舊社會的生活中常常見到的,較比熟悉,所以寫出來就有生活味道。《女店員》就寫得差些。這個題材是我到婦女商店裡得到的。但是,我對新做店員的姑娘們的生活還不十分熟悉,所以戲裡面就感到缺少生活。我們得到一個題材,還需要安排生活情節,才能把思想烘托出來,也才能出“戲”。沒有生活怎能表現時代精神呢?今天人與人的關係變了,是從生活各方面反映出來的。如最近看了電影《李雙雙》(據說劇本比電影還要好,可惜我沒有看),就感到戲裡的生活很豐富。甚至從一個老太太拿點劈柴這樣小事,也反映了個人與集體間關係的變化;生活豐富才能做到以小見大。趙樹理同志的農村生活豐富,所以寫來總是很從容,絲絲入扣。

隨便地扯,請原諒,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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