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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風雨 (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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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飲食,武漢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除了珍珠丸子一類的幾種蒸菜而外,烹調的風格都近似江蘇館子的—什麼菜都加點燴粉與糖,既不特別的好吃,也不太難吃。至於燒賣裡面放糯米,真是與北方老粗故意為難了!

五 寫鼓詞

當我還在濟南的時候,因時局的緊張,與宣傳的重要,我已經想利用民間的文藝形式。我曾隨著熱心宣傳抗戰的青年們去看白雲鵬與張小軒兩先生,討論鼓書的作法。

在漢口,我遇見了富少舫(山藥旦)先生,董蓮枝女士,和她的丈夫鄭先生。這三位,都能讀書寫字,他們的愛國心也自然比一般的藝員更豐富。他們的眼睛不完全看著生意。只要有人供給他們新詞兒,他們就肯下工夫去琢磨腔調,去背誦,去演唱,即使因此而影響到生意(都市中有閒的人們,既不喜新詞兒,又不喜接受宣傳),他們也不管。他們以為能在生意之外,多盡些宣傳的責任,是他們的光榮。

和他們認識之後,我便開始寫鼓詞。

這時候,馮先生正請幾位畫家給畫大張的抗戰宣傳畫,以便放在街上,照著“拉大片”—一名西湖景—的辦法,教民眾們看。這需要一些韻語,去說明圖畫,我也就照著“看了一篇又一篇,十冬臘月好冷天”的套子,給每張作一首歌兒。

在戰爭中,大炮有用,刺刀也有用,同樣的,在抗戰中,寫小說戲劇有用,寫鼓詞小曲也有用。我的筆須是炮,也須是刺刀。我不管什麼是大手筆,什麼是小手筆;只要是有實際的功用與效果的,我就肯去學習,去試作。我以為,在抗戰中,我不僅應當是個作者,也應當是個最關心戰爭的國民;我是個國民,我就該盡力於抗敵;我不會放槍,好,讓我用筆代替槍吧。既願以筆代槍,那就寫什麼都好;我不應因寫了鼓詞與小曲而覺得有失身分。

在馮先生那裡,還來了三位避難的唱河南墜子的。他們都是男人,都會拉會唱。他們都是在河南鄉間的集市上唱書的,所以他們需要長的歌詞,一段至少也得夠唱半天的。我向他們領教了墜子的句法,就開始寫一大段抗戰的故事,一共寫了三千多句。他們都是河南人,所以在他們的書詞裡有好多好多河南土語。他們的用韻也以鄉音為準,譬如“叔”可以押“樓”,因為他們的“叔”讀如北平的“熟”。我是北平人,只會用北平的俗語;於是,我雖力求通俗,可是有許多用語與詞彙不是他們所能瞭解的。由這點經驗,我曉得了通俗文藝若失去它的地方性,無論在言語上,還是在趣味上,它就必定也失去它的活躍與感動力。因此,我覺得民間的精神食糧,應當用一個地方的言語寫下來,而後由各地方去翻譯成各地方的土語;它的故事與趣味也照各地方的所需,酌量增減改動,才能儲存它的文藝性。反之,若僅用死板的,沒有生氣的官話寫出,則儘管各地方的人可以勉強聽懂,也不會有多大的感動力量。

這三千多句長的一段韻文,可惜,已找不到了底稿。可是,我確知道那三位唱墜子的先生已把它背誦得飛熟,並且上了弦板。說不定,他們會真在民間去唱過呢—他們在武漢危急的時候,返回了故鄉。

六 組織“文協”

文人們彷彿忽然集合到武漢。我天天可以遇到新的文友。我一向住在北方,又不愛到上海去,所以我認識的文藝界的朋友並不很多,戲劇界的名家,我簡直一個也不熟識。現在,我有機會和他們見面了。

郭沫若,茅盾,胡風,馮乃超,艾蕪,魯彥,郁達夫,諸位先生,都遇到了。此外,還遇到戲劇界的陽翰笙,宋之的諸位先生,和好多位名導演與名藝員。

朋友們見面,不約而同的都想組織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以便團結到一處,共同努力於抗敵的文藝。我不是好事喜動的人,可是大家既約我參加,我也不便辭謝。於是,我就參加了籌備工作。

籌備得相當的快。到轉過年三月二十七日成立大會便開成了。文人,在平日似乎有點吊兒郎當,趕到遇到要事正事,他們會幹得很起勁,很緊張。文藝協會的籌備期間並沒有一個錢,可是大家肯掏腰包,肯跑路,肯車馬自備。就憑著這一點齊心努力的精神,大家把會開成,而且開得很體面。

這是,一點也不誇大,歷史上少見的一件事。誰曾見過幾百位寫家坐在一處,沒有一點成見與隔膜,而都想攜起手來,立定了腳步,集中了力量,勇敢的,親熱的,一心一德的,成為筆的鐵軍呢?

大會是在商會里開的,連寫家帶來賓到了七八百人。主席是邵力子先生。這位老先生是“文協”首次大會的主席,也是後來歷屆年會的主席。上午在商會開會。中午在普海春聚餐;飯後即在普海春繼續開會,討論會章並選舉理事。真熱鬧,也真熱烈。有的人登在凳子上宣傳大會的宣言,有的人朗讀致外國作家的英文與法文信。可是警報器響了,空襲!誰也沒有動,還照舊的開會。普海春不在租界,我們不管。一個炸彈就可以打死大一半的中國作家,我們不管。

緊急警報!我們還是不動。高射炮響了。聽到了敵機的聲音。我們還繼續開會。投彈了。二十七架敵機,炸漢陽。

解除警報,我們正在選舉。五點多鐘散會,可是被推為檢票—我也是一個—及監票的,還須繼續工作。我們一直幹到深夜。選舉的結果,正是大家所期望的—不分黨派,不管對文藝的主張如何,而只管團結與抗戰。就我所記得的,邵力子,郭沫若,茅盾,胡風,馮乃超,郁達夫,姚蓬子,樓適夷,王平陵,陳西瀅,張恨水,老向,諸位先生都當選。只就這幾位說,就可以看出他們代表的方面有多麼廣,而絕對沒有一點誰要包辦與把持的痕跡。

第一次理事會是在馮先生那裡開的。會里沒有錢,無法預備茶飯,所以大家硬派馮先生請客。馮先生非常的高興,給大家預備了頂豐富,頂實惠的飲食。理事都到會,沒有請假的。開會的時候,張善子畫師“聞風而至”,願作會員。大家告訴他:“這是文藝界協會,不是美術協會。”可是,他卻另有個解釋:“文藝就是文與藝術。”雖然這是個曲解,大家可不再好意思拒絕他,他就作了“文協”的會員。

後來,善子先生給我畫了一張頂精緻的扇面—秋山上立著一隻工筆的黑虎。為這個扇面,我特意過江到榮寶齋,花了五元錢,配了一副扇骨。榮寶齋的人們也承認那是傑作。那一面,我求豐子愷給寫了字。可惜,第一次拿出去,便丟失在洋車上,使我心中難過了好幾天。

我被推舉為常務理事,並須擔任總務組組長。我願作常務理事,而力辭總務組組長。“文協”的組織裡,沒有會長或理事長。在擬定章程的時候,大家願意教它顯出點民主的精神,所以只規定了常務理事分擔各組組長,而不願有個總頭目。因此,總務組組長,事實上,就是對外的代表,和理事長差不多。我不願負起這個重任。我知道自己在文藝界的資望既不夠,而且沒有辦事的能力。

可是,大家無論如何不准我推辭,甚至有人宣告,假若我辭總務,他們也就不幹了。為怕弄成僵局,我只好點了頭。

七 抗戰文藝

這一來不要緊,我可就年年的連任,整整作了七年。

上長沙或別處的計劃,連想也不再想了。“文協”的事務把我困在了武漢。

“文協”的“打炮”工作是刊行會刊。這又作得很快。大家湊了點錢,湊了點文章,就在五月四日發刊了《抗戰文藝》。這個日子選得好。“五四”是新文藝的生日,現在又變成了《抗戰文藝》的生日。新文藝假若是社會革命的武器,現在它變成了民族革命抵禦侵略的武器。

《抗戰文藝》最初是三日刊。不行,這太緊促。於是,出到五期就改了週刊。最熱心的是姚蓬子,適夷,孔羅蓀,與錫金幾位先生,他們晝夜的為它操作,奔忙。

會刊雖不很大,它卻給文藝刊物開了個新紀元—它是全國寫家的,而不是一個人或幾個人的。積極的,它要在抗戰的大前提下,容納全體會員的作品,成為“文協”的一面鮮明的旗幟。消極的,它要儘量避免像戰前刊物上一些彼此的口角與近乎惡意的批評。它要穩健,又要活潑;它要集思廣益,還要不失了抗戰的,一定的目標;它要抱定了抗戰宣傳的目的,還要維持住相當高的文藝水準。這不大容易作到。可是,它自始至終,沒有改變了它的本來面目。始終沒有一篇專為發洩自己感情,而不顧及大體的文章。

在武漢撤退的時候,有一部分會員,仍停留在那裡。他們—像馮乃超和孔羅蓀幾位先生—決定非至萬不得已的時候不離開武漢。於是,在會刊編輯部西去重慶的期間,就由這幾位先生編刊武漢特刊。特刊一共出了四期,末一期出版已是十月十五日—武漢是二十五日失守的。連同這四期特刊,《抗戰文藝》在武漢一共出了二十期。自十七期起,即在重慶復刊。這個變動的痕跡是可以由紙張上看出來的:前十六期及特刊四期都是用白報紙印的,自第十七期起,可就換用土紙了。

重慶的印刷條件不及武漢那麼良好,紙張—雖然是土紙—也極缺乏。因此,在“文協”的週年紀念日起,會刊由週刊改為半月刊。後來,又改成了月刊。就是在改為月刊之後,它還有時候脫期。會中經費支絀與印刷太不方便是使它脫期的兩個重要原因。但是,無論怎麼困難,它始終沒有停刊。它是“文協”的旗幟,會員們決不允許它倒了下去。在武漢的時候,它可以銷到七八千份。假若武漢不失守,它一定可以增銷到萬份以上。銷得多就不會賠錢,也自然可以解決了許多困難。可是,武漢失守了,會刊在渝復刊後,只能行銷於重慶,昆明,貴陽,成都幾個大都市,連洛陽,西安,蘭州都到不了。於是,每期只能印五千份,求收支相抵已自不易,更說不到賺錢了。

到了日本投降時,會刊出到了七十期。“文協”呢,由文藝界抗敵協會改名為文藝協會,《抗戰文藝》也自然須告一結束,於是編輯者決定再出一小冊作為終卷;以後就須出文藝協會的新會刊了。

在香港,昆明,和成都的“文協”分會,也都出過刊物,可是都因人才的缺乏與經費的困難,時出時停。最值得一提的是香港分會曾經出過幾期外文的刊物,向國外介紹中國的抗戰文藝。這是頭一個向國外作宣傳的文藝刊物,可惜因經費不足而夭折了,直到抗戰勝利,也並沒有繼承它的。

我不憚繁瑣的這麼敘述“文協”會刊的歷史,因為它實在是一部值得重視的文獻。它不單刊露了戰時的文藝創作,也發表了戰時文藝的一切意見與討論,並且報告了許多文藝者的活動。它是文,也是史。它將成為將來文學史上的一些最重要的資料。同時它也表現了一些特殊的精神,使讀者看到作家們是怎樣的在抗戰中團結到一起,始終不懈的打著他們的大旗,向暴敵進攻。

在忙著辦會刊而外,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有座談會聯誼會。那真是快活的日子。多少相識與不相識的同道都成了朋友,在一塊兒討論抗戰文藝的許多問題。開茶會呢,大家各自掏各自的茶資;會中窮得連“清茶恭候”也作不到呀。會後,剛剛得到了稿費的人,總是自動的請客,去喝酒,去吃便宜的飯食。在會所,在公園,在美的咖啡館,在友人家裡,在旅館中,我們都開過會。假若遇到夜間空襲,我們便滅了燈,摸著黑兒談下去。

這時候大家所談的差不多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個是如何教文藝下鄉與入伍,一個是怎麼使文藝效勞於抗戰。前者是使大家開始注意到民間通俗文藝的原因;後者是在使大家於詩,小說,戲劇而外,更注意到朗誦詩,街頭劇,及報告文學等新體裁。

但是,這種文藝通俗運動的結果,與其說是文藝真深入了民間與軍隊,倒不如說是文藝本身得到新的力量,並且產生了新的風格。文藝工作者只能負討論,試作,與倡導的責任,而無法自己把作品送到民間與軍隊中去。這需要很大的經費與政治力量,而文藝家自己既找不到經費,又沒有政治力量。這樣,文藝家想到民間去,軍隊中去,都無從找到道路,也就只好寫出民眾讀物,在報紙上刊物上發表發表而已。這是很可惜,與無可如何的事。

雖然我的一篇《抗戰一年》鼓詞,在“七七”週年紀念日,散發了一萬多份;雖然何容與老向先生編的《抗到底》是專登載通俗文藝作品的刊物;雖然有人試將新寫的通俗文藝也用木板刻出,好和《孟姜女》與《嘆五更》什麼的放在一處去賣;雖然不久教育部也設立了通俗讀物編刊處;可是這個運動,在實施方面,總是枝枝節節沒有風起雲湧的現象。我知道,這些作品始終沒有能到鄉間與軍隊中去—誰出大量的金錢,一印就印五百萬份?誰給它們運走?和準否大量的印,準否送到軍民中間去?都沒有解決。沒有政治力量在它的後邊,它只能成為一種文藝運動,一種沒有什麼實效的運動而已。

會員郁達夫與盛成先生到前線去慰勞軍隊。歸來,他們報告給大家:前線上連報紙都看不到,不要說文藝書籍了。士兵們無可如何,只好到老百姓家裡去借《三國演義》,與《施公案》一類的閒書。聽到了這個,大家更願意馬上寫出一些通俗的讀物,先印一二百萬份送到前線去。我們確是願意寫,可是印刷的經費,與輸送的辦法呢?沒有人能回答。於是,大家只好乾著急,而想不出辦法來。

八 入川

在武漢,我們都不大知道怕空襲。遇到夜襲,我們必定“登高一望”。探照燈把黑暗劃開,幾條銀光在天上尋找。找到了,它們交叉在一處,照住那銀亮的,幾乎是透明的敵機。而後,紅的黃的曳光彈打上去,高射炮緊跟著開了火。有聲有色,真是壯觀。

四月二十九與五月三十一日的兩次大空戰,我們都在高處看望。看著敵機被我機打傷,曳著黑煙逃竄,走著走著,一團紅光,敵機打幾個翻身,落了下去;有多麼興奮,痛快呀!一架敵機差不多就在我們的頭上,被我們兩架驅逐機截住,它就好像要孵窩的母雞似的,有人捉它,它就爬下不動那樣,老老實實的被擊落。

可是,一進七月,空襲更兇了,而且沒有了空戰。在我的住處,有一個地洞,橫著豎著,上下與四壁都用木柱密密的撐住,頂上堆著沙包。有一天,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吧,空襲,我們入了這個地洞。敵機到了。一陣風,我們聽到了飛沙走石;緊跟著,我們的洞就像一隻小盒子被個巨人提起來,緊緊的亂搖似的,使我們眩暈。離洞有三丈吧,落了顆五百磅的炸彈,碎片打過來,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打得粉碎。我們門外的一排貧民住房都被打垮,馬路上還有兩個大的彈坑。

我們沒被打死,可是知道害怕了。再有空襲,我們就跑過鐵路,到野地的荒草中藏起去。天熱,草厚,沒有風,等空襲解除了,我的襪子都被汗溼透。

不久,馮先生把我們送到漢口去。武昌已經被炸得不像樣子了。千家街的福音堂中了兩次彈。蛇山的山坡與山腳死了許多人。

因為我是“文協”的總務主任,我想非到萬不得已不離開漢口。我們還時常在友人家裡開晚會,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襲,我們煮一壺茶,滅去燈光,在黑暗中一直談到空襲解除。邵先生勸我們快走,他的理由是:“到了最緊急的時候,你們恐怕就弄不到船位,想走也走不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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