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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鼠齋雜談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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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 酒

並沒有好大的量,我可是喜歡喝兩杯兒。因吃酒,我交下許多朋友—這是酒的最可愛處。大概在有些酒意之際,說話作事都要比平時豪爽真誠一些,於是就容易心心相印,成為莫逆。人或者只在“喝了”之後,才會把專為敷衍人用的一套生活八股拋開,而敢露一點鋒芒或“謬論”—這就減少了我些臉上的俗氣,看著紅撲撲的人有點樣子!

自從在社會上作事至今的廿五六年中,我不記得一共醉過多少次,不過,隨便的一想,便頗可想起“不少”次丟臉的事來。所謂丟臉者,或者正是給臉上增光的事,所以我並不後悔。酒的壞處並不在撒酒瘋,得罪了正人君子—在酒後還無此膽量,未免就太可憐了!酒的真正的壞處是它傷害腦子。

“李白斗酒詩百篇”是一位詩人贈另一位詩人的誇大的諛贊。據我的經驗,酒使腦子麻木,遲鈍,並不能增加思想產物的產量。即使有人非喝醉不能作詩,那也是例外,而非正常。在我患貧血病的時候,每喝一次酒,病便加重一些;未喝的時候若患頭“昏”,喝過之後便改為“暈”了,那妨礙我寫作!

對腸胃病更是死敵。去年,因醫治腸胃病,醫生嚴囑我戒酒。從去歲十月到如今,我滴酒未入口。

不喝酒,我覺得自己像啞巴了:不會嚷叫,不會狂笑,不會說話!啊,甚至於不會活著了!可是,不喝也有好處,腸胃舒服,腦袋昏而不暈,我便能天天寫一二千字!雖然不能一口氣吐出百篇詩來,可是細水長流的寫小說倒也保險;還是暫且不破戒吧!

戒 煙

戒酒是奉了醫生之命,戒菸是奉了法弊的命令。什麼?劣如“長刀”也賣百元一包?老子只好咬咬牙,不吸了!

從廿二歲起吸菸,至今已有一世紀的四分之一。這廿五年養成的習慣,一旦戒除可真不容易。

吸菸有害並不是戒菸的理由。而且,有一切理由,不戒菸是不成。戒菸憑一點“火兒”。那天,我只剩了一枝“華麗”。一打聽,它又長了十塊!三天了,它每天長十塊!我把這一枝吸完,把菸灰碟擦乾淨,把洋火放在抽屜裡。我“火兒”啦,戒菸!

沒有煙,我寫不出文章來。廿多年的習慣如此。這幾天,我硬撐!我的舌頭是木的,嘴裡冒著各種滋味的水,嗓門子發癢,太陽穴微微的抽著疼!—頂要命的是腦子裡空了一塊!不過,我比煙要更厲害些:儘管你小子給我以各樣的毒刑,老子要挺一挺給你看看!

毒刑夾攻之後,它派來會花言巧語的小鬼來勸導:“算了吧,也總算是個老作家了,何必自苦太甚!況且天氣是這麼熱;要戒,等到秋涼,總比較的要好受一點呀!”

“去吧!魔鬼!咱老子的一百元就是不再買又黴、又臭、又硬、又傷天害理的紙菸!”

今天已是第六天了,我還撐著呢!長篇小說沒法子繼續寫下去;誰管它!除非有人來說:“我每天送你一包‘駱駝’,或廿枝‘華福’,一直到抗戰勝利為止!”我想我大概不會向“人頭狗”和“長刀”什麼的投降的!

戒 茶

我既已戒了菸酒而半死不活,因思莫若多加幾戒,爽性快快的死了倒也乾脆。

談再戒什麼呢?

戒葷嗎?根本用不著戒,與魚不見面者已整整二年,而豬羊肉近來也頗疏遠。還敢說戒?平價之米,偶爾有點油肉相佐,使我絕對相信肉食者“不鄙”!若只此而戒除之,則腹中全是平價米,而人也決變為平價人,可謂“鄙”矣!不能戒葷!

必不得已,只好戒茶。

我是地道中國人,咖啡、蔻蔻、汽水、啤酒,皆非所喜,而獨喜茶。有一杯好茶,我便能萬物靜觀皆自得。菸酒雖然也是我的好友,但它們都是男性的—粗莽,熱烈,有思想,可也有火氣—未若茶之溫柔,雅潔,輕輕的刺戟,淡淡的相依;茶是女性的。

我不知道戒了茶還怎樣活著,和幹嗎活著。但是,不管我願意不願意,近來茶價的增高已教我常常起一身小雞皮疙疸!

茶本來應該是香的,可是現在卅元一兩的香片不但不香,而且有一股子鹹味!為什麼不把鹹蛋的皮泡泡來喝,而單去買鹹茶呢?六十元一兩的可以不出鹹味,可也不怎麼出香味,六十元一兩啊!誰知道明天不就又長一倍呢!

恐怕呀,茶也得戒!我想,在戒了茶以後,我大概就有資格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要去就抓早兒,別把罪受夠了再去!想想看,茶也須戒!

貓的早餐

多鼠齋的老鼠並不見得比別家的更多,不過也不比別處的少就是了。前些天,柳條包內,棉袍之上,毛衣之下,又生了一窩。

沒法不養只貓子了,雖然明知道一買又要一筆錢,“養”也至少須費些平價米。

花了二百六十元買了只很小很醜的小貓來。我很不放心。單從身長與體重說,廚房中的老一輩的老鼠會一口咬兩隻這樣的小貓的。我們用麻繩把咪咪拴好,不光是怕它跑了,而是怕它不留神碰上老鼠。

我們很怕咪咪會活不成的,它是那麼瘦小,而且終日那麼團著身哆哩哆嗦的。

人是最沒辦法的動物,而他偏偏愛看不起別的動物,替它們擔憂。

吃了幾天平價米和煮包穀,咪咪不但沒有死,而且歡蹦亂跳的了。它是個鄉下貓,在來到我們這裡以前,它連米粒與包穀粒大概也沒吃過。

我們總覺得有點對不起咪咪—沒有魚或肉給它吃,沒有牛奶給它喝。貓是食肉動物,不應當吃素!

可是,這兩天,咪咪比我們都要闊綽了;人才真是可憐蟲呢!昨天,我起來相當的早,一開門咪咪驕傲的向我叫了一聲,右爪按著個已半死的小老鼠。咪咪的旁邊,不放著一大一小的兩個死蛙—也是咪咪咬死的,而不屑於去吃,大概死蛙的味道不如老鼠的那麼香美。

我怔住了,我須戒酒,戒菸,戒茶,甚至要戒葷,而咪咪—那麼瘦小丑陋的小東西—會有兩隻蛙,一隻老鼠作早餐!說不定,它還許已先吃過兩三個蚱蜢了呢!

最難寫的文章

或問:什麼文章最難寫?

答:自己不願意寫的文章最難寫。比如說:鄰居二大爺年七十,無疾而終。二大爺一輩子吃飯穿衣,喝兩杯酒,與常人無異。他沒立過功,沒立過言。他少年時是個連模樣也並不驚人的少年,到老年也還是個平平常常的老人,至多,我只能說他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可是,文人的災難來了!二大爺的兒子—大學畢業,現在官居某機關科員—送過來訃文,並且誠懇的請賜輓詞。我本來有兩句可以贈給一切二大爺的輓詞:“你死了不能再見,想起來好不傷心!”可是我不敢用它來搪塞二大爺的科員少爺,怕他說我有意侮辱他的老人。我必須另想幾句—近鄰,天天要見面,假若我決定不寫,科員少爺會惱我一輩子的。可是,老天爺,我寫什麼呢?

在這很為難之際,我真佩服了從前那些專憑作輓詞壽序掙吃飯的老文人了!你看,還以二大爺這件事為例吧,差不多除了扯謊,我簡直沒法寫出一個字。我得說二大爺天生的聰明絕頂,可是還“別”說他雖聰明絕頂,而並沒著過書,沒發明過什麼東西,和他在算錢的時候總是脫了襪子的。是的,我得把別人的長處硬派給二大爺,而把二大爺的短處一字不題。這不是作詩或寫散文,而是替死人來騙活人!我寫不好這種文章,因為我不喜歡扯謊!

在輓詩與壽序等而外,就得算“九一八”,“雙十”與“元旦”什麼的最難寫了。年年有個元旦,年年要寫元旦,有什麼好寫呢?每逢接到報館為元旦增刊徵文的通知,我就想這樣回覆:“死去吧!省得年年教我吃苦!”可是又一想,它死了豈不又須作輓聯啊?於是只好按住心頭之火,給它拚湊幾句—這不是我作文章,而是文章作我!說到這裡,相應提出“救救文人!”的口號,並且希望科員少爺與報館編輯先生網開一面,叫小子多活兩天!

最可怕的人

我最怕兩種人:第一種是這樣的—凡是他所不會的,別人若會,便是罪過。比如說:他自己寫不出幽默的文字來,所以他把幽默文學叫作文藝的膿汁,而一切有幽默感的文人都該加以破壞抗戰的罪過。他不下一番工夫去考查考查他所攻擊的東西到底是什麼,而只因為他自己不會,便以為那東西該死。這是最要不得的態度,我怕有這種態度的人,因為他只會破壞,對人對己都全無好處。假若他作公務員,他便只有忌妒,甚至因忌妒別人而自己去作漢奸;假若他是文人,他便也只會忌妒,而一天到晚浪費筆墨,攻擊別人,且自鳴得意,說自己頗會批評—其實是扯淡!這種人亂罵別人,而自己永不求進步;他汙穢了批評,且使自己的心裡堆滿了塵垢。

第二種是無聊的人。他的心比一個小酒盅還淺,而麵皮比牆還厚。他無所知,而自信無所不知。他沒有不可乾的事,而一切都莫名其妙。他的談話只是運動運動唇齒舌喉,說不說與聽不聽都沒有多大關係。他還在你正在工作的時候來“拜訪”。看你正忙著,他趕快就說,不耽誤你的工夫。可是,說罷便安然坐下了—兩個鐘頭以後,他還在那兒坐著呢!他必須談天氣,談空襲,談物價,而且隨時給你教訓:“有警報還是躲一躲好!”或是“到八月節物價還要漲!”他的這些話無可反駁,所以他會百說不厭,視為真理。我真怕這種人,他耽誤了我的時間,而自殺了他的生命!

對於英國人,我真佩服他們的穿衣服的本領。一個有錢的或善交際的英國人,一天也許要換三四次衣服。開會,看賽馬,打球,跳舞……都須換衣服。據說:有人曾因穿衣脫衣的麻煩而自殺。我想這個自殺者並不是英國人。英國人的忍耐性使他們不會厭煩“穿”和“脫”,更不會使他們因此而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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