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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行短記 (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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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沒學會寫遊記。這次到昆明住了兩個半月,依然沒學會寫遊記,最好還是不寫。但友人囑寄短文,並以滇遊為題。友情難違;就想起什麼寫什麼。另創一格,則吾豈敢,聊以塞責,頗近似之,慚愧得緊!

八月二十六日早七時半抵昆明。同行的是羅莘田先生。他是我的幼時同學,現在已成為國內有數的音韻學家。老朋友在久別之後相遇,談些小時候的事情,都快活得要落淚。

他住昆明青雲街靛花巷,所以我也去住在那裡。

住在靛花巷的,還有鄭毅生先生,湯老先生,袁家驊先生,許寶<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2/1-2004120054451Z.jpg" />先生,鬱泰然先生。

毅生先生是歷史家,我不敢對他談歷史,只能說些笑話,湯老先生是哲學家,精通佛學,我偷偷的讀他的晉魏六朝佛教史,沒有看懂,因而也就沒敢向他老人家請教。家驊先生在西南聯大教授英國文學,一天到晚讀書,我不敢多打擾他,只在他泡好了茶的時候,搭訕著進去喝一碗,趕緊告退。他的夫人錢晉華女士常來看我。到吃飯的時候每每是大家一同出去吃價錢最便宜的小館。寶<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2/1-200412005445632.jpg" />先生是統計學家,年輕,瘦瘦的,聰明絕頂。我最不會算術,而他成天的畫方程式。他在英國留學畢業後,即留校教書,我想,他的方程式必定畫得不錯!假若他除了統計學,別無所知,我只好閉口無言,全沒辦法。可是,他還會唱三百多出崑曲。在崑曲上,他是羅莘田先生與錢晉華女士的“老師”。羅先生學崑曲,是要看看制曲與配樂的關係,屬於哪聲的字容或有一定的譜法,雖腔調萬變,而不難找出個作譜的原則。錢女士學崑曲,因為她是個音樂家。我本來學過幾句崑曲,到這裡也想再學一點。可是,不知怎的一天一天的度過去,天天說拍曲,天天一拍也未拍,只好與許先生約定:到抗戰勝利後,一同回北平去學,不但學,而且要彩唱!鬱先生在許多別的本事而外,還會烹調。當他有工夫的時候,便作一二樣小菜,沽四兩市酒,請我喝兩杯。這樣,靛花巷的學者們的生活,並不寂寞。當他們用功的時候,我就老鼠似的藏在一個小角落裡讀書或打盹;等他們離開書本的時候,我也就跟著“活躍”起來。

此外,在這裡還遇到楊今甫、聞一多、沈從文、卞之琳、陳夢家、朱自清、羅膺中、魏建功、章川島……諸位文壇老將,好像是到了“文藝之家”。關於這些位先生的事,容我以後隨時報告。

靛花巷是條只有兩三人家的小巷,又狹又髒。可是,巷名的雅美,令人慾忘其陋。

昆明的街名,多半美雅。金馬碧雞等用不著說了,就是靛花巷附近的玉龍堆,先生坡,也都令人欣喜。

靛花巷的附近還有翠湖,湖沒有北平的三海那麼大,那麼富麗,可是,據我看:比什剎海要好一些。湖中有荷蒲;岸上有竹樹,頗清秀。最有特色的是豬耳菌,成片的開著花。此花葉厚,略似豬耳,在北平,我們管它叫作鳳眼蘭,狀其花也;花瓣上有黑點,像眼珠。葉翠綠,厚而有光;花則粉中帶藍,無論在日光下,還是月光下,都明潔秀美。

雲南大學與中法大學都在靛花巷左右,所以湖上總有不少青年男女,或讀書,或散步,或划船。昆明很靜,這裡最靜;月明之夕,到此,誰彷彿都不願出聲。

昆明的建築最似北平,雖然樓房比北平多,可是牆壁的堅厚,椽柱的雕飾,都似“京派”。

花木則遠勝北平。北平講究種花,但夏天日光過烈,冬天風雪極寒,不易把花養好。昆明終年如春,即使不精心培植,還是到處有花。北平多樹,但日久不雨,則葉色如灰,令人不快。昆明的樹多且綠,而且樹上時有松鼠跳動!入眼濃綠,使人心靜,我時時立在樓上遠望,老覺得昆明靜秀可喜;其實呢,街上的車馬並不比別處少。

至於山水,北平也得有愧色,這裡,四面是山,滇池五百里—北平的昆明湖才多麼一點點呀!山土是紅的,草木深綠,綠色蓋不住的地方露出幾塊紅來,顯出一些什麼深厚的力量,教昆明城外到處人感到一種有力的靜美。

四面是山,圍著平壩子,稻田萬頃。海田之間,相當寬的河堤有許多道,都有幾十里長,滿種著樹木。萬頃稻,中間畫著深綠的線,雖然沒有怎樣了不起的特色,可也不是怎的總看著像畫圖。

在西南聯大講演了四次。

第一次講演,聞一多先生作主席。他謙虛的說:大學裡總是作研究工作,不容易產出活的文學來……我答以:抗戰四年來,文藝寫家們發現了許多文藝上的問題,誠懇的去討論。但是,討論的第二步,必是研究,否則不易得到結果;而寫家們忙於寫作,很難靜靜的坐下去作研究;所以,大學裡作研究工作,是必要的,是幫著寫家們解決問題的。研究並不是崇古鄙今,而是供給新文藝以有益的參考,使新文藝更堅實起來。譬如說:這兩年來,大家都討論民族形式問題,但討論的多半是何謂民族形式,與民族形式的源泉何在;至於其中的細膩處,則必非匆匆忙忙的所能道出,而須一項一項的細心研究了。近來,羅莘田先生根據一百首北方俗曲,指出民間詩歌用韻的活潑自由,及十三轍的發展,成為小冊。這小冊子雖只談到了民族形式中的一項問題,但是老老實實詳詳細細的述說,絕非空論。看了這小冊子,至少我們會明白十三轍已有相當長久的歷史,和它怎樣代替了官樣的詩韻;至少我們會看出民間文藝的用韻是何等活動,何等大膽—也就增加了我們寫作時的勇氣。羅先生是音韻學家,可是他的研究結果就能直接有助於文藝的寫作,我願這樣的例子一天比一天多起來。

正是雨季,無法出遊。講演後,即隨莘田下鄉—龍泉村。村在郊北,距城約二十里,北大文科研究所在此。馮芝生、羅膺中、錢端升、王了一,陳夢家諸教授都在村中住家。教授們上課去,須步行二十里。

研究所有十來位研究生,生活至苦,用工極勤。三餐無肉,只炒點“地蛋”絲當作菜。我既佩服他們苦讀的精神,又擔心他們的健康。莘田患惡性擺子,幾位學生終日伺候他,猶存古時敬師之道,實為難得。

莘田病了,我就寫劇本。

研究所在一個小坡上—村人管它叫“山”。在山上遠望,可以看見蟠龍江。快到江外的山坡,一片松林,是黑龍潭。晚上,山坡下的村子都橫著一些輕霧;驢馬帶著銅鈴,順著綠堤,由城內回鄉。

馮芝生先生領我去逛黑龍潭,徐旭生先生住在此處。此處有唐梅宋柏;旭老的屋後,兩株大桂正開著金黃花。唐梅的幹甚粗,但活著的卻只有二三細枝—東西老了也並不一定好看。

坐在石凳上,旭老建議:中秋夜,好不好到滇池去看月;包一條小船,帶著樂器與酒果,泛海竟夜。商議了半天,毫無結果。(一)船價太貴。(二)走到海邊,已須步行二十里,天亮歸來,又須走二十里,未免太苦。(三)找不到會玩樂器的朋友。看滇池月,非窮書生所能辦到的呀!

中秋。莘田與我出了點錢,與研究所的學員們過節。吳曉鈴先生掌灶,大家幫忙,居然作了不少可口的菜。飯後,在院中賞月,有人唱崑曲。午間,我同兩位同學去垂釣,只釣上一二條寸長的小魚。

莘田病好了一些。我寫完了話劇《大地龍蛇》的前二幕。約了膺中、了一和眾研究生,來聽我朗讀。大家都給了些很好的意見,我開始修改。

對文藝,我實在不懂得什麼,就是願意學習,最快活的,就是寫得了一些東西,對朋友們朗讀,而後聽大家的批評。一個人的腦子,無論怎樣的縝密,也不能教作品完全沒有漏隙,而旁觀者清,不定指出多少窟窿來。

從文和之琳約上呈貢—他們住在那裡,來校上課須坐火車。莘田病剛好,不能陪我去,只好作罷。我繼續寫劇本。

十一

崗頭村距城八里,也住著不少的聯大的教職員。我去過三次,無論由城裡去,還是由龍泉村去,路上都很美。走二三里,在河堤的大樹下,或在路旁的小茶館,休息一下,都使人捨不得走開。

村外的小山上,有湧泉寺,和其他的雲南的寺院一樣,庭中有很大的梅樹和桂樹。桂樹還有一株開著晚花,滿院都是香的。廟後有泉,泉水流到寺外,成為小溪;溪上盛開著秋葵和說不上名兒的香花,隨便折幾枝,就夠插瓶的了。我看到一兩個小女學生在溪畔端詳哪枝最適於插瓶—湧泉寺裡是南菁中學。

在南菁中學對學生說了幾句話。我告訴他們:各處纏足的女子怎樣在修路,抬土,作著抗建的工作。章川島先生的小女兒下學後,告訴她爸爸:“舒伯伯挖苦了我們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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