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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劉曉陽 (第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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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曉陽:

近來生了一肚子悶氣,和你聊上一通。你我真是好哥們兒。別的朋友之間老把金貼在臉上,只有和你可以說說不順心的事。

近來百事不如意,這幾天只覺得心裡不痛快,上課出神,連最簡單的英語也常聽不懂,什麼事也不想幹。你說咱們到美國來,不就是為了上學嗎?上學沒資助行嗎?他們老美明明知道這個,偏偏和咱們過不去,嫌咱們言必提資助,這不是雞蛋裡挑骨頭嗎?還說什麼你們的政府為什麼不資助,這不是屁話嗎?

實不瞞兄說,前些日子我去考了一場GRE,得了××分。當然不如老美中最高的,也還可以算箇中遊。我拿著這個分去問Pitt的一個系,問問機會有多少,誰知碰上一個天殺的老美,把我挖苦了一頓,大概意思是嫌我沒有申請就問機會,把那張驢臉一拉,說我不是要上學,而是要資助。這分明是欺負咱們沒錢交學費。他還說他們系要削減,連他們同事的飯碗都保不住,沒錢管Chinese。不三不四的話說了有半個多小時,氣得我臉發紫,有心回他幾句,英文全氣忘了。這幾天看見老美就不舒服,覺得這夥人全不是好人。中國人我也看不上眼,只覺得想留下來的全是賤骨頭。真想負一口氣回國去,可是就這麼回去沒法交代。

不知為什麼,吃了洋人的窩囊氣,分外地不受用。又覺得中國窮,害得我們在外面灰頭土臉的蓋不住。要是中國有日本的財力,美國人對咱們也不敢這麼放肆。

這幾天Pittsburgh的黑人老搶中國人,我們這條街上已經有20多個人遭了搶。這些人可能覺得中國人好欺負。我上一個課,班上有個泰國人。跟他談起泰國拳,他說要借我拳經。等我練了泰國拳,遇上搶劫的,非打出他們的屎來不可,也出出咱們這口惡氣。我老婆說我思想入了邪,已然神神叨叨了。我也覺得和蠻夷生氣真是犯不上,可是想不生氣又不成。陽公有何高見?這會兒想起陽公,真想乘興而去,到明尼蘇達聽聽兄的妙語。我這個人有一點不好,愛生悶氣,越想越氣,又沒有阿Q扇自己耳光的招數。要是見到陽公,就能沾上一絲超脫的仙氣。

我有心念統計,數學這玩意是實打實的東西,念好了也爭一口氣,滅滅洋人的臭嘴。不過這東西也不好念,首先就怕沒有人要咱。頂頂致命的是英文不行,託福不敢去考,GRE詞語只得××分,和人說英文結結巴巴,還常常有問沒答,這可怎麼好。只恨這洋鬼子話,這麼難學!

代問尊嫂好!

山妻一併致意!

小波1月30日

(此信寫於1985年)

陽公及夫人,你們好!

收到曉陽大函,覺得陽公高論頗有哲理,心裡的火氣也去了大半。自從吃了西洋火腿(一腿把我踢出來),心裡好不受用。我發現我有點像拳匪,寧挨毛竹板子,不挨文明棍。不過陽公說得有理,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們背井離鄉,到這兒來無非為了名利二字。既然為名為利,就說不上清高。既然不清高,就不配要面子。豁出麵皮來撞就是了。這次中國現代史期中考試,有一道題是設想自己是一個清朝人,寫下自己的歷史。我自稱是三湘子弟,隨曾文正公打長毛,升到五品軍功,不幸瞎字不識,長毛打完遣散時挾平時吃空額喝兵血的積蓄在蘇州狂吃濫嫖,花光了流落於天津當苦力,抽上大煙。趁著亂民燒教堂,衝進去放搶,打死洋神甫,按律論斬,又被曾國藩念在同鄉份兒上放走了,溜到北京沿街叫化,最後餓死街頭。當時我一邊寫一邊想:我這輩子怎麼也得比上輩子強,五品軍功不在話下。不過我發現我變得十足小心眼兒,到現在老在嘀咕教授會不會覺得我胡扯得過分扣我的分。

班長來信說,中央關於工資改革的檔案已經有了,基本工資40,職務工資,助工70,工程師130,高工200。還有工齡工資。我們出來一趟,好歹拿個MS、Ph.D.回去,據說PHD再熬一年就給副教授。我們出來一趟,回去沒單位,狗蛋也評不上一個,須吃人笑話死。我覺得陽公的話有理,非混個人模狗樣不可,就是苦死也抓撓個Ph.D.,至不濟也搞個MS,不成就跳太平洋自殺。

我現在覺得文科課無味之極,越念越無趣,想改行去唸統計。陽公意欲何如?你覺得什麼最吸引你?我勸你也別唸文科,這鬼子話說遛也難,別提什麼答辯論文了。這學期寫幾個小paper,一提筆就愁腸千結,大有賈島“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味道。在課堂上教授一看我,我就矮半截(怕他叫我發言)。這種痛苦太難忍受了。我們不如去唸理工,好歹是憑咱們自己的功底,不是比那鬼子話。

說實在話,我是真想家。在中國,晚上一杯清茶,找幾個人海聊一通,好不快樂也。在這兒沒人和你聊。我這兒有個牧師每週一次交換語言,他又死氣白賴勸我入教,你說討厭不討厭。想如研究生院要過TOFEL、GRE兩關。我現在GRE就算捱過去了,只是TOFEL叫人心驚膽戰,我想不考TOFEL混過去,不知能否如願。如果我混過去,陽公不妨也走這條路子。就憑陽公的能耐,GRE不愁混不過一千分。我至今還記得在235(大學宿舍號碼——注)陽公解智力測驗題,就憑那一手,GRE數學部分不愁混不下750分。我查資料Montana State Univ GRE有850~900分就要,資助也多,而且四季入學,四季給資助(那兒大概很荒,沒人肯去)。我們要是在這邊混不出來,可以鬼魂西行,到西部去,你我都去Montana,也不寂寞。咱們兩個在一起,老婆們也放心。我覺得此計大妙。

近日看到一份留學生通訊(不知你是否見過那個刊物),說明尼蘇達、威斯康辛是州立大學中的佼佼者,在那兒唸書比別處一定苦得多。當然,我們這等豪傑,去哈佛耶魯斯坦福也滿夠格,不過鬼子文難念得緊,我們不妨避重就輕,何必挑那刀快的刀山上,揀那釘子尖的釘板滾?等到你我羽翼已豐,再殺向名牌大校,陽公以為如何?當然,我們出去橫行天下,老婆沒準兒扯後腿,這倒是個難處。不過我們窩在家裡坐吃山空怕也不是妙計。

班長說他正調農大,要搞食品加工,要問你明大食品系資助的情況。如你有暇,不妨給他去信。

山妻問兩位好。

王小波 2/27

(此信寫於1985年)

陽公,陽夫人:你們好!

收到陽公來信已經好幾天了,一直沒有回信。這些日子心情不好,聯絡了一大批學校,已有四個來了結果,三個不成,一個同意入學,沒有財政資助,成天惶惶然不可終日。沒辦法,轉起打工的主意。今天去打了一天工,掙了二十塊錢,累得不善。去的時候心情頗不佳,因為沒幹過waiter,只好刷碗。乾的時候心情更不佳,真他孃的累。拿錢的時候心情不錯,回來一想又悶悶不樂。像這麼幹,一星期幹六天也掙不出學費來,還是要指望財政資助,也不知有門沒有。學期將盡,好幾個paper要寫。忙得要死,倒也沒心思發愁。

現在益發的想念Ph.D.了,要不我們吃這苦為什麼?也許苦盡甘來。人家說嘴甜的waiter一天拿個百八十塊不成問題。除了幹刷碗,有一個地方讓我幹見習waiter,錢很少,不過可以長個見識。魯智深還管過菜園子呢。我現在就盼有個學校給我錢,辭了這些鳥事不幹。

陽公,人都說美國是中國人端盤子洗衣服的地方,我看大家都不能免俗。不知你幹了沒有。既然我都幹了,你不妨也去幹一夥,免得將來回國你嘴上有個說頭,好像高我一等。

不過我去打工也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我上一門人類學課,教授要我寫中國餐館。上次課上我說要去打工,他大喜:You’ll observe inside!大有不勝羨慕之意。所以咱這一去是高尚的學術活動。

毛姆有一篇論文談偵探小說,他說有些小說家胡謅,還不如去廁所分發草紙,儘管這個職業會使人只能對人生做狹隘的觀察,也是聊勝於無。我們到餐館打工,就算也是狹隘觀察吧,起碼比分草紙高二英尺(要按陽公的身材,高得還要多些)。比偵探小說家高二級,豈有不高尚之理?

今天在餐館,看見美國waiter吃剩菜,吃得津津有味。簡直是一群豬。我要不把這些美妙情節寫入paper誓不為人,哪怕教授給我F。

累得屁滾尿流。今天老婆透過了資格考試,氣焰萬丈。從泔水桶邊歸來,益發不樂也。

小波3月29日

(此信寫於1985年)

陽公,陽夫人,你們好。

我們剛從歐洲回來,看到了很多驚人的景觀,也吃了很多的苦。噴氣時代亦如水滸上所說,行遠路要吃癩碗,睡死人床。

此行發現英國與歐陸截然不同,又古板又整齊,不過窮得很。法國人貪大求洋,拼命擺排場,追尖端,就沒看見盧浮宮已經被煙燻黑了。義大利到處是古蹟和賊。奧地利和德國沒有不守規矩的人。荷蘭乾淨漂亮。比利時又破又爛。你們夫婦同遊歐洲時,有幾處去不得。法國的尼斯(法國女郎游泳不著上裝的),還有希臘、南斯拉夫的裸體浴場,曉陽到了那兒就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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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人到處住學生旅館、青年會,買了火車通票到處逛,旅費尚稱便宜,只是吃不好。北歐氣候陰冷,我卻毫無防備,凍得發了氣管炎。回來後連日低燒,腰圍也縮了幾寸,真是夠嗆!

近來國內有何訊息?劉繼來了沒有?周建寄來的論文我們交在曹天予處。後來聽說曹評別人的東西也是不留餘地,我現在也有點後悔。陽公認識人多,萬一曹不予肯定,把論文退回時,我想再請陽公投遞一次,也算盡了朋友之道。

好!

小波 銀河 9.7

(此信寫於1986年)

陽公,陽夫人:

來信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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