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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3/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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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拍駱駝,說:別“雷尼替定”了,趕緊送醫院吧。

天太晚了,打不上車。於是,駱駝帶頭,我們三人輪流揹著老朱往醫院趕……一路上,老朱哭著說:哥哥耶,我不行了,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實在受不起了,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我們輪流勸他:你沒事,你會好的。可聽了他的話,我們心裡都酸酸的。

已是凌晨了,北京的風嗚嗚地颳著,寒氣逼人。我們氣喘吁吁地輪流揹他,累死累活地,好歹在府佑街後找到了一家醫院,這是一家婦幼醫院。在我們的央告下,總算把他收下了……我們坐在醫院的走廊裡,累得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一直到醫院開處方、登記名字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叫朱克輝。朱克輝得的是中毒性急性腸胃炎,因為我們那天晚上在北京的小攤上吃了頓水煮肉片,又喝了些涼啤酒,他貪嘴,吃壞了肚子……寥說:板麻養的,入(肉),他吃了多一半!

朱克輝在我們的看護下,輸了一天一夜的吊瓶,病總算好些了……可他是城裡人,從沒吃過這樣的苦。他還是說:哥哥,哥哥耶,我實在受不起了,讓我走吧。

駱駝說:錢還沒拿到手,你怎麼走?我有胃潰瘍,比你還嚴重呢。希特勒說過一句話:不是他們踏著我們的屍體過來,就是我們踏著他們的屍體過去!堅持。

於是,我們就這樣昏天黑地的“堅持“著,苦寫苦熬。我們不再出門了,我們天天吃泡麵,我們每天數著字數,我們已經沒有了時間概念……一天,當我們穿著棉衣走出地下室的時候,才突然發現,樹已經綠了。

最後半個月,我們實在是熬不下去了,我們就快要瘋了。寫不下去的時候,我們四個人聚在一間格子房裡,喝酒、罵娘,各自說著家鄉的事情……我們想家了!

六十天的限期就快要到了。可是,我們已經沒有錢了……那年月,四個人,一千塊錢的伙食費,要說也不少了。可我們攤下來一人才二百五,加上抽菸,隔三差五地打打牙祭,再加上朱克輝看急診、輸水、拿藥的花費,一算,駱駝說,沒錢了。

離限期還有五天,我們沒錢了。我們看湖北佬,他是個細人。寥說:板麻養的,別暸我,我兜裡只剩一蹦蹦兒。我們不信,就地按倒,搜他,竟搜出一張五塊的!於是,四個人共了產,打了牙祭,吃了最後一頓火燒夾牛肉……開初,我們還硬撐著,撐到第三天,當我們把各屋剩下的泡麵、麵包屑收拾乾淨的時候,就再也撐不下去了。我們三人聯合起來,一再地逼駱駝,要他跟老萬聯絡,讓老萬趕快送錢來。可駱駝說,他打過很多次電話,老萬到廣州去了,三天後才回來……怎麼辦?!

湖北佬靈機一動,說:板麻養的,他不是有BB機麼?你“叩”他!

我們肚子裡咕咕亂叫,我們都看著駱駝……我們押著駱駝來到服務檯前,我們又甜言蜜語地哄著服務員小莉,四個大男人厚著臉皮賒下了電話費,駱駝一連呼了九遍:“——1855”,說是加急!

我們站在一旁,說:再呼。再呼。呼死他!

一個小時後,老萬復機了。老萬說:操,不是訂的有合同麼?按合同辦事。沒錢了?沒錢你們先借……等我回去再說。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們傻眼了。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讓我們找誰去借呢?這時候,我們再看駱駝。我們餓狠了,我們的目光象餓狼……駱駝一甩袖子,說:我想辦法。我來想辦法。

這天夜裡,我們各自躺在床上,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我彎著指頭,叩牆板“說話”:一下是“餓”,兩個是“很餓”,三下是“餓死鬼”……朱連著兩下,“說”:“傷了”。“傷了”。“傷了”。爾後又是三下:“豬冊滴”。“豬冊滴”。“豬冊滴”。寥敲的更猛,“說”:“遭頁”。“遭頁”。“遭頁”。爾後三下:“啷門搞”?“啷門搞”?“啷門搞”?五下:“冒得滴串串”。“冒得滴串串”……一直到九點的時候,只聽見一陣亂敲,板牆都快要敲破了!

忽然,駱駝在門外大聲說:起。都起。有辦法了!

我們一起重新聚在了駱駝的房間裡。駱駝說:我剛從一“漂爺”(指的是從外地來還沒有找到工作的。後來被稱為“北漂一族”。其實跟我們一樣,我們也是“漂爺”。)那裡得到一個資訊:有一班“攢”電視劇的大腕,在北京飯店住著,正在收購“細節”呢!我們一下子怔了,說:買什麼?他說:細節。好的細節。說是以質論價……我們本不相信。在北京,我們曾聽說有倒賣“批文”(那是一般人不敢想的)的。從沒聽說還有倒賣“細節”的?操,哪會有這樣的事情?!駱駝說,不管真假。現在,各位都回去攢“細節”。一人五百字,攢好了,明天一早交給我。

我們真的是餓傻了,我們都愣愣的……駱駝說:快,都回去攢,撿最好的!

我們明白了,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們什麼都得賣。我們成不了妓女,只有賣“腦汁”了。我們的“腦汁”很不值錢……我們各自回到房間,苦思冥想,手揪著頭髮,頭往牆上撞著,攢了一夜的“細節”……第二天一早,交給了駱駝。駱駝拿上出門去了。

駱駝走後,我們又重新回到床上,半睡半醒地,等待著出賣“細節”的訊息……這一次,我們連叩牆板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們一直等到下午兩點,駱駝終於回來了。駱駝手裡舉著三張一百元的票子,說:兄弟們,有飯吃了!

我們都看著駱駝,我們終於有飯錢了!駱駝說,人真多,全是“漂爺”。他排了整整一上午的隊,輪到他的時候,那人看了不到十分鐘,就把我們的“腦汁”全斃掉了。他說,北京飯店的暖氣真熱呀!那人暴牙,衫衣雪白,打著一條金色的領帶,看一頁就齔著牙說:垃圾!再看一頁:…垃圾!接著就不停地說:垃圾,垃圾,全是垃圾!後來,還是駱駝攢的一首“花兒”,吸住了他的眼睛……最後,他還讓駱駝當場唱了一遍,把詞、曲全都給他寫下來,這才給了三百塊錢。

也許你不信,我們就是靠著賣“細節”掙來的三百塊錢,熬過了最後三天……往下,就等著狗日的老萬來審稿了。

老萬回來了。

老萬來的時候,梳著油亮的大背頭,穿一棉布的花格襯衫,手裡還託著一個黑色的磚頭塊子樣的東西。老萬剛從廣州那邊回來,嘴裡不時夾雜著一兩句“鳥語”。他告訴我們說,這叫“大哥大”,全稱為:(Cell phone)制式無線行動電話。老萬召見了我們的時候,有些顯擺地對駱駝說:老表,給家裡打個電話吧。現在就撥……老萬甚至還拱著手許願說,只要合作愉快,鬧好了,他一人給我們送一“大哥大”!看來,廣州之行,老萬是掙了大錢了。

老萬這次來,顯得很大方,也很謙恭。他先是請我們四人去吃了一頓“北京烤鴨”。在飯桌上,他一句一個“老師”地叫著,挨個給我們敬酒。老萬說:老師們辛苦了。我都聽說了,苦大發了。吃的是泡麵、泡飯、就鹹菜……來,來,請請。我先給各位陪個罪!不說了,不說了,這叫苦盡甜來!喝喝,都喝!……聽他這麼一說,我們心稍安了些。接下來,老萬又拿過他放在桌邊的手包,從裡邊抽出一疊錢來,每人數了十張,拍在我們的面前:我怕各位老師喝不痛快,就先把訂金付了吧。我這個人,一向不算小帳。老師們不給我計較,我也不跟老師們計較了。我說了,這只是訂金。稿子只要透過了,一萬還是一萬,一分不少各位的。這放心了吧?喝酒!……

駱駝也激動了,說:老萬,這才象句人話。兄弟們,喝。喝他一個昏天黑地!

酒過三巡,老萬的電話響了,老萬拿起“大哥大”,“噢”了一聲,說:怎麼了?……北京站?你他媽屁大一點事也辦不好?!……好,知道了。我馬上過去!說著,老萬站起身,鞠了一躬,說:老師們,對不住了。我發的貨,在站上出了點小問題,我得馬上趕過去。帳我已經結過了。你們慢慢喝,喝好……說完,他拿上手包,又夾上我們四個人沒明沒夜熬出來的“腦汁”(稿件),揚長而去。

老萬走後,我們先是怔了一下,突然頭碰頭,抱在了一起。我們四人抱在一起,放聲痛哭……駱駝甩了淚,說:我們在一起苦過,我們比親兄弟還親!喝酒!

喝酒……小閉辣子!

喝酒……板麻養的!

喝酒……驢日的,狗操的!

乾杯!……他孃的狗娃蛋。

乾杯!……爾、爾、爾們。

乾杯!……串、串、串串燒。

乾杯!……你瓜笑撒呢?

我們馬上就是萬元戶了。我們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我們醉得一塌糊塗!我們各自趴在桌子角上傻笑,開始唱家鄉的歌,一首又一首……直到飯館打烊。

酒醒之後,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時分了。我們又聚在了一起,我們已經開始談論“大哥大”的用法了……不是麼?老萬已經口頭許過願了。再說,我們已經盡力了。我們都吹噓自己寫的好……我們猜,到時候,老萬會不會帶著送我們的“大哥大”一塊來?那年月,“大哥大”很貴,一隻要一萬多呢。可我們仍然相信他會送。老萬這人江湖,多義氣呀。那訂金,他掏的多痛快,“啪啪啪”一人拍出十張!還特意說,在稿費之外。我們都誇老萬這人不錯,夠意思!老萬還說了,他抓緊請專家審稿。三天時間,很快。

這三天,是我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此後,我們分頭行動,寥和朱爬長城去了。寥說:麼子事?走咯,不到長城非好漢麼。我曾經讀過一篇“香山紅葉”的散文,很想去香山看看。駱駝本要跟我一塊去爬香山的。可臨行前,他說,他有別的事,要單獨行動……於是,我一個人去爬了香山。

已是暮春時節了。四月的香山,雖然沒有紅葉,但花紅葉綠,空氣清新,玉蘭綻放,白梨花一樹一樹,行人三三兩兩,靜處寂無人聲,別是一番潤味。那時候,山路上已有穿裙子的女人了,裙襬一甩一甩地,很誘人。看見女人的時候,我猛然想起了梅村。我想梅村想得肝疼。如果梅村跟我一起遊香山,那該多好!梅村太漂亮了,梅村會不會……?要是老萬真的給我們每人送一“大哥大”,我就可以天天跟梅村通話了……等我登到香爐峰時,只見遠山如黛,白雲繚繞,尤如夢境。此時此刻,我腦海裡只有梅村,我分外想念梅村。於是,一念之下,我飛快地奔下山去,跑到最近的一家郵電所,給梅村所在的學院撥了一個電話。我在電話裡說:……梅村麼?一個月後(我怕話說早了),我回去見你。她笑著說:……帶著“阿比西尼亞玫瑰”?我說:是。帶著“阿比西尼亞玫瑰”。(此時此刻,我仍然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阿比西尼亞玫瑰”?)我想,到那時候,我已是萬元戶了。反正是“玫瑰”,不管什麼樣的玫瑰,都買得起。可是,打完電話之後,我心裡突然打起了小鼓兒。我說不清為什麼?只隱隱約約的……心慌。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這期間,我們還一起到理髮店理了發。我們有兩個多月都沒理髮了,一個個蓬頭垢面,看上去象犯人一樣。理了發,清清爽爽地,我們又一同逛了王府井的商場、書店……各人都買了些書,還有襯衣和襪子……那會兒還都是高高興興的。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們四人幾乎同時拉開門,互相看著……我們都不是傻子。我們就象是未決的犯人一樣——等待判決。

寥說:巧言令色,鮮矣仁。——這是孔子的話。

我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這是老子的話。

朱說:放馬而隨之。——這是管仲的話。

駱駝說:殷之法,灰棄於道者,刑!——這是韓非子的話。

我們都是學歷史的。我們以史為鑑。可怎麼“刑”?我們有對付他的辦法麼?一時,我們又慌神兒了。我們討論了一個晚上,到了也沒有拿出辦法來。湖北佬讓駱駝拿出合同來,燈光下,我們重新看了一遍,突然發現,漏洞很多……這時候,我們才明白,稿子一旦交到了老萬手裡,我們就喪失了主動權。

最後,駱駝安慰我們說:放心吧。不怕。如果老萬變卦,退稿的話,我去聯絡書商,找出版社……咱再找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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