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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柔情 (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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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經過了長久的對峙之後,小警察忽然笑了,說道:咱們倆扯平了。這麼幹坐著有什麼勁,你丫說點什麼吧。此時他就不再像個警察,而像個通常的頑劣少年。阿蘭後來坐在床墊上,對著小史的相片說,我想到這些,不是為了記住你的壞處,而是要說明,我是怎樣愛上你的,我為什麼要愛你。

那一夜裡主要的事是:阿蘭向小史交待自己的事情。這是因為天太熱,前半夜睡不成覺,還因為派出所裡蚊子很多,總之,小史在值夜班時總要逮個同性戀來審一審,讓他們交待自己的“活動”,以此消閒解悶。那一夜逮住的是阿蘭,他交待的不只是“活動”,所以那一夜也不止是消閒解悶。

阿蘭從地下站起來時,兩腿好像不存在了,過了一會兒,它們變得又疼又麻。但是他儘量不去想這些煞風景的事。現在小史就坐在他面前,他是他的夢中情人,又是他的奴隸總管……心稍微猶豫了一會兒,阿蘭就開始說。他想的是:要把一切都說出來。

在那漫長的一夜裡,阿蘭這樣交待自己:“我小的時候,一直待在一間房子裡。這間房子有白色的牆壁和灰色的水泥地面,我總是坐在地下玩一副顏色灰暗、油膩膩的積木,而我母親總是在一邊搖著縫紉機。除了縫紉機的聲音,這房子裡只能聽到櫃子上一架舊座鐘走動的聲音。每隔一段時間,我就停下手來,呆呆地看著鐘面,等著它敲響。我從來沒問過,鍾為什麼要響,鐘響又意味著什麼。我只記下了鐘的樣子和鐘面上的羅馬字。我還記得那水泥地面上打了蠟,擦得一塵不染。我老是坐在上面,也不覺得它冷。這個景象在我心裡,就如刷在衣服上的油漆,混在肉裡的砂子一樣,也許要到我死後,才能從這裡分離出去。我從沒想過要走出這間房子,但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有時候,我母親把我招到身邊去,一隻手搖著縫紉機,另一隻手解開衣襟,讓我吃她的奶。那時候我已經很大了,站在地下就能夠到她的乳房,至今我還感到它含在我嘴裡,那個軟塌塌的東西,但是奶的味道已經忘掉了。到現在我不喝牛奶,也不吃奶製品。我母親在餵我之前,餵我之後,和餵我的時候,始終專注於縫紉。她對我無動於衷。當然,我還有父親,但是他對我更是無動於衷。我小時候的情況就是這樣的。”

阿蘭所交待的另一件事是這樣的:“我走出那所房子時,已經到了上中學的年齡。

“上學路上,我經常在佈告欄前駐足。佈告上判決了各種犯人,‘強姦’這兩個字,使我由心底裡恐懼。我知道,這是男人侵犯了女人。這是世界上最不可想象的事情。還有一個字眼叫做‘姦淫’,我把它和廁所牆壁上的淫畫聯絡在一起——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而且馬上就會被別人發現。對於這一類的事,我從來沒有羞恥感,只有恐懼。說明了這些,別的都容易解釋了。

“班上有個女同學,因為家裡沒有別的人了,所以常由派出所的警察或者居委會的老太太押到班上來,坐在全班前面一個隔離的座位上。她有個外號叫公共汽車,是誰愛上誰上的意思。”

她長得漂亮,發育得也早。穿著白汗衫、黑布鞋。上課時,阿蘭久久地打量她。

下課以後,男生和女生分成兩邊,公共汽車被剩在了中間。“我看到她,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強姦、姦淫。與其說是她的曲線叫我心動,不如說那些字眼叫我恐慌。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我勃起經久不衰;恐怖也經久不衰。

“公共汽車告訴我說,她跟誰都沒幹過。她只不過是不喜歡來上學罷了。這就是說,對於那種可怕的罪孽,她完全是清白的;但是沒有人肯相信她。另一方面,她承認自己和社會上的男人有來往,於是等於承認了自己有流氓鬼混的行徑。因此就在批判會上被押上臺去鬥爭。

“我至今記得她在臺上和別的流氓學生站在一起的樣子。那是個古怪的年代,有時學生鬥老師,有時老師鬥學生。不管誰鬥誰,被押上臺去的都是流氓。

“我在夢裡也常常見到這個景象,不是她,而是我,長著小小的乳房、柔弱的肩膀,被押上臺去鬥爭,而且心花怒放。

“在夢裡,我和公共汽車合為一體了。”

十一

那天夜裡,阿蘭就是這麼交待自己,當然,小史一句也沒有聽到,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講出來,只是在心裡對他交待著。或者他聽到了沒有往心裡去。不管怎麼說,小史當時不是同性戀者。他想聽到的不過是些驚世駭俗的下賤之事。因為這個緣故,所以雙方對那一夜的回憶不盡相同。說實在的,小史對於同性戀者的行徑知之甚詳,他們在廁所裡鬼混,肛交、口淫等等。這些故事他早已經聽得不想再聽。他只是想要聽聽阿蘭怎麼吃“雙棒”,並且想要知道他怎麼雙手帶電。但是阿蘭說:這些事是瞎編的,或者是別人的事,以訛傳訛傳到了他身上。這使小史很不開心,要求他一定要說點什麼。阿蘭就沒情沒緒地說起他的初次同性戀經歷:和高中一個姓馬的男同學的事。這件事在非同性戀者聽來索然無味,他在姓馬的男同學家裡,先是互相動了手,然後又用嘴。阿蘭嚐出了該男同學的味道——他是鹹的。這件事使他體會到性的本意,那就是見到一個漂亮的裸體男子,在你面前面紅耳赤,青筋凸顯,快樂地呻吟。同時品嚐到生命本來的味道。當時他想道,自己是這樣的溫順,這樣的善解人意,因而心花怒放。這些話使小史很是反感,覺得阿蘭很賤,甚至想要馬上就揍他一頓。

時隔很久之後,小史對這件事有了新的體驗。他很想聽阿蘭的“事”,在聽之前很是興奮;聽到了以後,又覺得阿蘭很賤。與其說他憎惡阿蘭曾經獲得的快感,不如說他憎惡這種快感與己無關。這就是說,他身上早就有同性戀的種子,或者是他早就是同性戀而不自知。要不然就不會每次值夜班都要聽同性戀的故事。

十二

時隔很久之後,小史坐在燈下,手裡拿著阿蘭的書,想明白了阿蘭當時為什麼不想談到自己的同性戀經歷和同性戀戀人,而喜歡談不相干的事,這謎底就是:阿蘭愛他,而他要求阿蘭談這些,是因為當時他不愛他。他終於開啟了阿蘭的書。

阿蘭的書裡第一個故事是這樣的:在古代的什麼時候,有一位軍官,或者衙役,他是什麼人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長得身長九尺,紫髯重瞳,具體他有多高、長得什麼樣子,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高高的宮牆下巡邏時,逮住了一個女賊,把鎖鏈扣在了她脖子上。這個女人修肩豐臀,像龍女一樣漂亮。他可以把她送到監獄裡去,讓她飽受牢獄之苦,然後被處死;也可以把鎖鏈開啟,放她走。在前一種情況下,他把她交了出去;在後一種情況下,他把她還給了她自己。實際上還有第三種選擇,他用鐵鏈把她拉走了,這就是說,他把她據為己有。其實,這也是女賊自己的期望。

阿蘭在書裡寫道:正是陽春三月,嫩柳如煙的時節,那位衙役把她帶到柳樹林裡,推倒在烏黑的殘雪堆上,把她強姦了。然後,她把自己裹在被汙損了的白衣下,和他回家去。阿蘭說:鐵鏈的寒冷、殘雪的汙損,構成了慘遭姦汙的感覺。她覺得這樣的感覺真是好極了。小史想到這件事的始末,覺得阿蘭簡直是有病了。阿蘭的書、阿蘭在那一夜裡對他講到的一切,還有阿蘭對他的愛情,這三件事混在一起,好像一個萬花筒。而這件事在阿蘭那裡就變得很清楚。這就是在阿蘭寫到這段文字之前,他想到了自己在那一夜坐在派出所裡,看著小史猙獰的面孔,感受了他對他的輕蔑。這些感覺就幻化成了那個女賊在樹林裡慘遭蹂躪,她白衣如雪,躺在一堆殘雪之上。這個女賊就是阿蘭。雖然如此,假如不把阿蘭對小史的愛考慮在內,這個場面還是脈絡不清。

十三

阿蘭說,有些事情當時雖然想到了,但是不能寫在這本書裡。他坐在床墊上,回味著自己的書。這本書並不完整——書不能是完整的想象,想象也不能是完整的書。其實,阿蘭的想象還包括了那個衙役的性器,堅硬如鐵,殘忍如鐵,寒冷也如鐵,正向他(她)的體內穿刺過來。這是刑訊,也是性。但是,這個想象就在他的書裡失去了。阿蘭想到,也許他還要寫另外一本書,直言不諱地談到這些感覺。阿蘭說,這本書當然產生於他對小史的愛情,甚至可以說,完全產生於他和小史在派出所裡度過的漫長的一夜,雖然已經失去了很多,但還是原來的樣子,只要想到這本書,就能把那一夜全部收攏在胸。而把那一夜完全收攏在胸的同時,他就勃起如堅鐵。阿蘭把毛巾被撩起了一點,看看自己的那個東西,又把它蓋上。這東西好像是愛情的晴雨表。阿蘭覺得它並不是很必要,因為他是這樣的柔順,供汙辱,供摧殘;而那個張牙舞爪的器官,和他很不合拍。

阿蘭的中學時代就要結束的時候,公共汽車被逮走了,送去勞教,當時的情景他遠遠地看到了。她用盆套提了臉盆和其他的一堆東西,走到警察同志面前,放下那些東西,然後很仔細地逐個把手腕送給了一副手銬。這個情景看起來好像在市場上做個交易一樣。然後,她抬起並在一起的兩隻手,攏了一下頭髮,拿起放在地上的東西,和他們走了。這個情景讓阿蘭不勝羨慕——在這個平靜的表面發生的一切,使阿蘭感同身受,心花怒放。

十四

在阿蘭的書裡,還有這樣的一段:那位衙役用鎖鏈扣住了女賊的脖子,鎖住了她的雙手,就這樣拉著她走,遠離了鬧市,走到了河岸上。此時正是冬去春來的時候,所以,河就是一片光禿禿的河床,河堤上是成行的柳樹,樹條嫩黃,在河堤下面背陰的地方,還有殘雪和冰凌。這個景象使女賊感到鐵鏈格外的涼。這個女賊不知道衙役要把她帶到哪裡去,只是跟著走。

實際情況卻是大不相同:公共汽車那一行人走到學校門口,圍上了很多的學生。他們就在人群裡走去,她雙手提著自己的東西,那些東西顯得很沉重,所以她在繞著走——除了走路之外,她想不到別的了。後來,當她鑽進警車時,才有機會回頭環顧了一下,看到了人群裡的阿蘭。因為看到了他,她微笑了一下,彈動幾根手指,作為告別。

阿蘭說,他覺得公共汽車是因為她的美麗、溫婉和順從才被逮走的。因此,在他的心目裡,被逮走就成了美麗、溫婉和順從的同義語。當然,小史逮他,不是因為他有這些品行,而是因為傳聞他手上有電,吃過雙棒,等等。但阿蘭願意這樣來理解。也就是說,他願意相信自己是因為美麗、溫婉和順從被小史逮了起來;雖然他自己也知道,這未必對。

十五

阿蘭說,公共汽車對自己會被逮走這一點早有預感。她對阿蘭說過,我現在賤得很,早晚要被人逮走。而後來阿蘭感覺自己也很賤,這是中學畢業以後。

阿蘭到農場去了(也不一定是農場,可以是其他性質的工作,但這個工作不在城裡面)。他這個人落落寡歡地不愛理人,這種氣質反而被領導看上了,上級以為他很老實,就讓他當了司務長,給大夥辦伙食,因此就常去糧庫買糧食。以後,他在糧庫遇上了鄰隊的司務長。那個人也顯得鬱鬱寡歡,不愛理人。出於一種幼稚的想象,阿蘭就去和他攀談,愛上了他。這個故事發展得很快,過不了多久,在一個節日的晚上,阿蘭在鄰隊的一間房子裡,和這位司務長做起愛來。做了一半,準確地說,做完了阿蘭對他的那一半,還沒有做他對阿蘭的那一半,忽然就跳出一夥人來,把阿蘭臭揍了一頓,搜走了他的錢,就把他攆出隊去。然後他在郊區的馬路上走了一夜,數著路邊上被刷白了的樹幹,這些樹幹在黑暗裡分外顯眼。像一切吃了虧的年輕人一樣,他想著要報復,而事實上,他決無報復的可能性。誰也不會為他出頭,除非樂意承認他自己是個同性戀。到天明時他走進了城,在別人看他的眼神中(阿蘭當時相當狼狽),發現了自己是多麼的賤,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賤的人了。從那時開始,他才把自己認同於公共汽車。

十六

阿蘭說道:初到這個公園時,每天晚上華燈初上的時節,他都感覺有很多身材頎長的女人,穿著拖地的黑色長裙,在燈光下走動,他也該是其中的一個,而到了午夜時分,他就開始渴望肉體接觸,彷彿現在沒有就會太晚了。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使他感覺受到催促,急於為別人所愛。小史皺眉道:你扯這些幹什麼,還是說說你自己的事吧。阿蘭因此微笑起來,因為這是要他坦白自己的愛情。一種愛情假如全無理由的話,就會受懲罰;假如有理由的話,也許會被原諒;這是派出所裡的邏輯。公園裡卻不是這樣,那裡所有的愛情都沒有理由,而且總是被原諒,因而也就不稱其為愛情。這正是阿蘭絕望的原因。他開始講起這些事,比方說,在公園裡追隨一個人,經過長久的盯梢之後,到未完工的樓房或高層建築的頂樓上去做愛,或者在公共浴池的水下,相互手淫。他說自己並不喜歡這些事,因為在這些事裡,人都變成了流出精液的自來水龍頭了。然而小史卻以為阿蘭是喜歡這些事,否則為什麼要講出來。作為一個警察,他以為人們不會主動地對他說什麼,假如是主動地說,那就必有特別的用意。總之,他表情嚴肅,說道:你丫嚴肅一點!並且反問道:你以為我也是個自來水管子嗎?阿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就這樣被岔開了去。他只是簡單地說,愛情應當受懲罰,全無懲罰,就不是愛情了。

十七

小史對阿蘭做出了這樣的論斷:你丫就是賤。沒有想到,阿蘭對這樣的評價也泰然處之。他說,有一個女孩子就這樣告訴他:賤是天生的。這個女孩就是公共汽車。在公共汽車家裡,阿蘭和她坐在一個小圓桌前嗑瓜子。她說:我這個人生來就最賤不過。這大概是因為她沒有搞過破鞋就被人稱做是破鞋,沒有幹過壞事就被人送上臺去鬥爭,等等。後來她說,來看看我到底有多賤吧,然後她就把衣服全部脫去,坐下來低著頭繼續嗑瓜子,頭髮溜到她嘴裡去,她甩甩頭,把髮絲弄出來,然後她看到阿蘭沒有往她身上看,就說:你看吧,沒關係。於是阿蘭就抬起頭來看,面紅耳赤。但她平靜如初,把一粒瓜子皮噴走了以後,又說:摸摸吧。阿蘭把顫抖的手伸了出去,選擇了她的乳房。當指尖觸及她的面板時,阿蘭像觸電一樣顫了一下,但是她似乎毫無感覺。後來,她把手臂放在桌面上,把頭髮披散在肩頭,把自己的身體和阿蘭觸控她的手都隱藏在桌下,平靜地說:你覺得怎麼樣啊。忽然,她看到一隻蒼蠅飛過,就抓起手邊的蒼蠅拍,起身去打蒼蠅。此時,公共汽車似乎一點都不賤,她也不像平日所見的那個人。因為她有一個頎長而白亮的身軀,乳房和小腹的隆起也饒有興趣。只有穿上了衣衫,把自己遮掩起來時,她才顯得賤。

公共汽車對阿蘭說過,每個人的賤都是天生的,永遠不可改變。你越想掩飾自己的賤,就會更賤。唯一逃脫的辦法就是承認自己賤,並且設法喜歡這一點。阿蘭小的時候,坐在水泥地面上玩積木時,常常不自覺地摸索自己的生殖器,這時候他母親就會撲過來,說他在耍流氓,威脅說要把它割了去,等等。後來她又說,要叫警察叔叔來,把他帶走,關到監獄裡去。在勸說無效時,她就把他綁起來,讓他揹著手坐在水泥地上。阿蘭就這樣揹著手坐著,感到自己正在勃起,並且興奮異常。他一直在等待警察叔叔來,把他帶到監獄裡。從那時開始,一個戴大簷帽,腰裡掛著手銬的警察叔叔,就是他真正的夢中情人了。一個這樣的警察叔叔就坐在他面前,不過,小史比他小了十歲左右。他承認自己賤,就是指這一點而言。

阿蘭想到公共汽車在自己面前裸露出身體的情形,想到她像緞子一樣細密的面板,就想說,這一切也該屬於小史。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出來——但是他沒有說。首先,公共汽車已經沒有了十七歲的身軀;其次,這種奉獻也太過驚世駭俗。於是,這個念頭就如一縷青煙,在他腦海裡飄散了。

阿蘭說,剛從農場回來時,他曾想戒掉同性戀,也就是說,不要這樣賤。所以他就到醫院裡去看。那裡有個穿白大褂的大夫,坐在桌邊用手拔鼻毛,並且給他兩沓畫片,一沓是男性的,另一沓是女性的;又給了他兩杯白色的液體,一杯是牛奶,另一杯是催吐劑,讓他看女人的畫面時喝一口牛奶,看男人的畫片時喝一口催吐劑,就離去了。阿蘭就開始嘔吐起來。但是這裡的環境和他正在做的事使他感到自己更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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