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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狗長犄角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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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了飯,王老師的小褂溼得象水洗了的,擦了五把手巾。“你們上哪兒?”他們沒地方去。“這麼著吧,幹你們的去,咱們明天不見後天見。我去看幾個朋友。要找我的話,南街南頭萬來棧。那兩匣點心,你們拿家去,我就不到老黑那裡去了。先替我問虎太太好!你們住在哪兒?”

天賜借筆給老師寫下住址。老師已是五十多的人,眼已有點花,掏出大水晶墨鏡看了看:“我說你有聰明,看這筆字,我要不給你找個文墨事兒作,我是個屌!”他開發了飯帳,耍手給了虎爺十塊一張的票子:“給虎太太買點什麼吃。”

天賜們回了家。吃得過於飽,在道上就發了困;躺在床上,可又睡不著,他想著王老師。起來,得和虎爺談談:“虎爺,老師真能給找個事嗎?”

“哪摸準兒去!”虎爺也困眼矇卑的。“給她,一給十塊;沒我的事!”虎爺已把十塊錢給了月牙太太,他不能扣下她的。“要是找著事,咱們可就不用作買賣了?”

“八字還沒有一撇,先別鬧油!”

“咱們先來包小葉喝喝,橫是行了吧?”

“那倒行,我也怪渴的,燒羊肉太鹹了!”

月牙太太的月牙更斜了,她張羅給買小葉去,她有了十塊錢,袋裡藏著呢。

“你要是把那十塊錢丟了,不把你打成小葉,你踢著我走!放下!”

月牙太太把票子給了天賜,“你給我拿著,我得先作件褂子,看我這件,看!”

“你們是一路貨!”虎爺下了總評語。

“我要是作了官,虎太太,”天賜故意的氣虎爺,“給你作件紗的!”

喝過了茶,二人全睡了。虎爺鼻子眼上爬著三個蒼蠅,他利用打呼的力量把它們吹了走,而後又吸回來。天賜床上的臭蟲為是過節,白天就出來了,他會用脊背蹭,把臭蟲輾碎。他們睡去,虎太太由天賜的袋中掏出票子來,上了街,去買布——三個人一人一件大褂料,她並不自私。

等了兩天,王寶齋沒露面。天賜嘬不住勁兒了。可又不好意思找老師去。就是去也得買點禮物,這是規矩。跟虎爺商議。虎爺也怕王老師鯰溜了,可是反對送禮。天賜是非帶著禮物不去。折衷的辦法是把賣剩下的果子挑好的裝一筐,二人都同意。到了萬來棧,王老師還沒走,可是出去了,不一定什麼時候回來。天賜稍為放點心。

第五天頭上,棧裡的夥計找他們,說王先生在五福居等著他們呢。二位都穿上新大褂,連虎爺也不抱怨月牙太太了,新大褂到底是體面。

五福居是雲城最出名的飯館,有幾樣拿手菜,蒼蠅特別的多,老鼠白天就在地上跑。五福居發財都仗著這蒼蠅與老鼠,不準打;一打它們,買賣準出毛病。

王老師在間雅座裡看蒼蠅們彼此對追玩呢。“來了,夥計們?坐,寬了大褂!我說,我已經定了幾個菜,你們還要什麼。客氣是個屌!”王老師的真誠是隨時用起誓封起來的酒飯吃個不離,王寶齋開始報告:“房子還是歸了典主,這省點事,雖然傷耗倆錢兒。兩所房按現在的市價,值五千五,賣不上六千,雲城窮啊!押了三千,總算他媽的會押;現在人家願再找一千五。一千五就一千五吧,咱們不是等著錢使?這算是停妥了,只等你去畫押,天賜。這有了一千五,是不是?吃菜!我呢,欠牛老者一千,他連利錢也沒要過,好銀兒!一年按一分利算,我就欠著你,天賜,連本帶利兩千多,是不是?喝一盅!我不多還,也不少,還你二千五,行不行?算在一塊兒,這是四千。”王老師喘了口氣,把一小碟菜扒拉在嘴裡。“這四千,我可不能交給你,你不用瞪眼;吃菜!我想好:給虎爺五百,開個小果局子。”

“哼,先擺著攤子好。”虎爺說的很不響亮,因為嘴裡堵著一口菜:“買果子的裡裡外外,我還沒全摸著門;拿攤子試手也好。再說呢,一個大攤子並不比小局子的買賣小。”“不管你怎樣吧,反正給你留下五百,對給個鋪子,哪時用哪時取。合著咱們還有三千五。天賜你有聰明,我想了,你應當唸書去。跟我上北平,到那兒我把你安置好,你上你的學,我去幹我的。錢,我給你存在銀行裡,一年取五百,四年是二千。這二千存活賬,那一千五存長期四年,畢了業好手裡有倆錢。錢是你的,花多少可得由著我;一年五百足足的夠了。是這麼著不是?”

天賜的心要跳出來,北平!上學!一年五百!可是“我連中學都沒上。”

“那沒關係!”王老師瞪著眼:“沒關係。我雖不懂學校的事兒,可是常來來往往,常有人託我辦這路事。北平有賣文憑的地方,買一張中學文憑。前些日子我還替孫營長的少爺買過一張。買了文憑就去報考,自要你交錢,準考得上。咱們熬個資格,你有聰明!作買賣你不行,天生來的文墨氣兒,是不是?”

“咱們什麼時候走呢?”天賜的心已飛出去。

“過兩天,聽我的信兒。”

“把虎爺擱在這兒?”天賜捨不得虎爺。

“你帶著他幹嗎?放假的時候不會來看他嗎?”

吃過飯,大家又分了手,天賜的鼻子又捲起多高來。虎爺家去整理天賜的鋪蓋,天賜和他要了幾塊錢在街上轉轉,得制辦點衣裳。

小攤上有身白布洋服,長短合適,只是肥著些,天賜花了兩塊錢買下。又買了條東洋領子,一條花蛇皮似的領帶,運回家來。叫月牙太太給他漿洗了,他把褲子趁著潮勁放在褥子底下,躺在床上壓了半天。一邊躺著一邊盤算:還得買汗衫,皮帶,皮鞋,洋襪……還得要錢。

虎爺又給了他十五塊錢。他不贊成這鬼子衣裳,可是天賜就要走了,不能再勒著他。二十年的工夫,看他長大的,虎爺心裡很難過,不能還不往外掏錢。

制買齊全,天賜上了裝。白洋服象蓮蓬簍,不抱著腰,而專管和袖子磨擦。領子大著一號,帽子後邊空著一指,無風自轉。褲腿短點,露著細腿腕,一挺胸就揪上一大塊來。皮鞋可是很響,花領帶也精神。虎爺說:“真夠洋味,狗長犄角!”全院的精神也為之一振,“先生”發了洋財,孩子們向他嘀哩嘟嚕,作為是說洋話。天賜要笑又不好笑,把手放在褲袋裡,心中茫然。

虎爺送他們上車,給天賜買了盒避瘟散,怕他暈車。火車一動,他的淚落下來。天賜平地被條大蛇背了走。直到車沒了影,虎爺還在那兒立著呢。

天賜後來成了名,自會有人給他作傳,——不必是一本——述說後來的事。這本傳可是個基礎的,這是要明白他的一個小鑰匙。自生下到二十歲的生活都在這裡。我們可還是不曉得他的生身父母是誰;大概他的父,也許他的母,是有點天才的。以上所記的很可以證實這一點。聰明是天生帶來的,至於將來他怎樣用他的聰明,這裡已給了個暗示。這是個小資產階級的小英雄怎樣養成的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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