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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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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花完了!張文賣了秀蓮所有的首飾,把得來的錢吃了個一乾二淨。秀蓮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大得她連門都不敢出,一副寒傖樣子,怎麼見人。

她沒想到懷了孕的女人會這麼難看。臉完全變了模樣。早晨起來,臉腫得松泡泡的,笑起來挺費勁。就是拿她僅有的一點化妝品塗抹起來,也掩蓋不住病容。這副模樣,真是又難看,又可憐。腿和腳都腫了,有時連鞋都穿不上。

張文對她,已經沒一點兒溫情。即使親近她,也無非是發洩獸性,獸性一旦滿足,就把她扔到一邊。有一次,為了嫌她擋路,使勁打她的肚子。還有一次,因為嫌她在床上佔的地方大,罵了起來。“滾你媽的一邊去,大肚子娘們,”他嚷著。她臉衝著牆,低聲抽泣起來,什麼也沒說。

第二天早晨,她一片誠心,低聲下氣地招呼他。她覺得,哭未免太孩子氣了。自己的肚子太大,擠了他,挨他罵一句,也不算什麼。她很過意不去。

張文可沒有心思跟她談情說愛。他坐在床上,點上一支菸,眯縫起眼睛,想心事。忽然,衝她長噴一口煙,笑了起來。“秀蓮,跟你爸要倆錢去。咱倆得吃飯,我一個子兒也沒了。”

她睜圓雙眼看著他。他不是當真的吧?難道他不知道,爸爸已經不要她了?她對不起爸,沒臉見人。“哦,”她低聲說,“哦,不,我不能那麼辦。”

“蠢貨,”他生氣地呵斥她,“你爹有錢,我們短錢使。他搶了你的錢,你為什麼不弄點回來?”

她搖搖頭。她不能再去欺負爸爸。不能再做丟人的事,去跟爸爸要錢。張文捏緊了拳頭,好象要打她。她看出他要幹什麼,可還是坐著不動。張文大聲罵了一句,披上褂子,登上褲子,走了出去。

她一個人在床上躺了兩天。沒有吃的,也沒有錢。她什麼也不想做,只顧想心事。身子越來越重,已經到了步履艱難的時候。因為餓,她一陣陣噁心。

張文回了家。他自己一去兩天,一句沒提,她也不問。她躺在床上,笑著,希望他能走近前來。他一邊脫衣服,一邊問,“你幹嗎不去賣唱?咱們得弄倆錢,不是嗎?這倒是個辦法,找個什麼地方唱唱大鼓去。”

“我這副模樣兒,怎麼去呀?”她勉強笑了笑。“扛著個大肚子,人家該笑話了。等把孩子生下來就好了。再說,除了我爸的班子,也沒處唱去。重慶就這麼一家書場。”

“那你就回去給他唱。”

“那不行。我不能這麼著上臺去唱書,給我爸丟人。”

“什麼?丟人?丟誰的人?”張文不明白。女人家懷了孕有什麼可丟人的,何況還是個唱大鼓的呢。作為女人,秀蓮挺可愛;可是她不肯出去掙錢,真叫人惱火。“去,給你爸唱書去。”他又下了命令。

“我不去,”她哭起來了,“我受不了,我不能這麼著去給爸丟人。”

“丟人!”他輕蔑地嗤笑了一聲,“一個唱大鼓的,還講得起丟人不丟人?”

秀蓮心裡有個什麼東西啪地一聲斷了,她對他最後的一絲情意,也完了。從今以後,事情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他根本不愛她。她為他離開家,斷送了自己的的程,而他對此,卻完全無動於衷!

當天晚上,張文又走了。一去就是三天。秀蓮氣息奄奄,分不出白天黑夜。死吧,痛苦也就從此結束了。死了倒省得遭罪,可是還有孩子呢!娘犯了罪,造了孽,為什麼要孩子也跟著去死?

第二天,她起了床。虛弱不堪,路也走不動。打張文走了以後,她只吃了一點餈粑,喝了兩口水。她得出去走走,透口氣。走起來真費勁,每走一步,腳如針扎,腿腫得寸步難行。朝哪兒走?她不知道。她一步一步地往前捱,蹣跚著,走幾步就停下來歇一歇。走了不久,她看出已經走到爸爸家那條街的盡頭。不能去,決不能去。她扭轉身,很快回到小屋裡。

也許張文的朋友會來找他。在這樣冷清清、孤單單的日子裡,有個人說說話也好。她可以求他們去找張文,把他叫回家來。可是沒人來,她猜得出,這是為什麼。他們以前來,是為了看她,看看重慶唱大鼓最有名的角兒。這會兒,她又病又醜,誰還希罕來看她?大肚子女人,有什麼好看!她在小屋裡走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床上。

孩子又在踢騰,她難過得很。可心頭的難過更厲害。可怕的是今後,要是孩子生在這個又小又破的屋子裡,怎麼好?汗珠子一顆顆打她腦門上冒出來。她什麼也不懂。要是活生生的孩子一下於打她肚子裡蹦出來,怎麼辦?聽說女人生孩子的時候,會拚命叫喚,真有那麼可怕嗎?好象肚子裡每踢騰一下,她的難過就增加一分,越來越難以忍受。

她昏昏沉沉地躺著,哪怕張文回來看看也好。衚衕裡一有腳步聲,她就抬起頭來聽。這個破衚衕裡,男男女女,來來往往,腳步聲一直不斷。她知道張文不會再來了。說不定爸爸,或者大鳳會來看她。光是這麼想想,也使她得到不少安慰。不過她心裡明白,他們是不會來的。他們過的,是跟她截然不同的生活。就象地球繞著太陽轉一樣,他們循規蹈矩,過的是規規矩矩的生活。而她呢,卻走投無路,再也過不了正經日子。

兩天以後,張文冒冒失失撞了進來。他穿了件嶄新的西式襯衫,打著綢領帶,一條色彩鮮豔的手絹,插在上衣口袋裡。他曬黑了,挺漂亮。她一見他,就為他的離去,找了種種理由:他可能是想法兒掙錢去了,好吃飯呀,他愛她,所以拚命地為了她幹活去了。她見了他,把心裡的怨氣壓了一壓。不論怎麼說,他是她的情人,是她的男人。可是,張文沒有理她。他忙著打行李。她看著他,莫名其妙,手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來。他把他的短褲、襯衫,還有她給洗乾淨的襪子,都拾掇起來,裝進一隻淺顏色的新皮箱裡,那是他剛剛拎回來的。她的眼淚掉了下來,不過還是沒說話。

他停下手來,看著她。眼神不那麼兇了,透出憐憫的神色。他那抿得緊緊的嘴上,掛了一絲笑。“我以後不回來了,”他說,“我要到印度去。”接著又打他的包。

她楞住了,一下子沒明白過來。哎呀,印度,那麼遠。她打床上跳下,拉他的袖子。“我也去,張文,你上哪兒,我也上哪兒。我不怕。”

他笑了起來,“別那麼孩子氣。扛著那麼大肚子,怎麼跟我去。帶著個快冒頭的小雜種,跟我去,那才有看頭呢!快住嘴吧,我要做的事多著呢。”

她心裡一寒到底。她放了他的胳膊,坐在床上,眼睛瞪得溜圓,害怕到極點。“我怎麼辦呢?你要我怎麼辦呢?”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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