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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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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慶忙著要給新郎新娘找間房。炸後的重慶,哪怕是個破瓦窯,也有人爭著出大價錢。公務員找不著房子,就睡在辦公桌上。

找房子,真比登天還難。他到處託人,陪笑臉,不辭勞苦地東奔西跑,又央告,又送人情,才算找到了一間炸得東倒西歪沒人要的房子。房子曬不著太陽,牆上滿是窟窿,耗子一群一群的,不過到底是間房子。寶慶求了三個工人來,把洞給堵上,新夫婦就按新式辦法登了記,搬了進去。大鳳有了房子,寶慶有了琴師,書場挺賺錢。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是呀,寶慶又有了新女婿。不過他雖然佔了唐家的上風,卻並沒有嚐到甜頭。他把可愛、順從的女兒扔進小劉的懷抱,一想起這件事,就羞愧難當。他一向覺著自己在道德方面比唐家高一頭;可是這一回,他辦的這檔子事兒,也就跟他們差不多。

琴珠在作藝上,挺守規矩。按時來,唱完就走。她不再吵了。失去小劉,彷彿使她成熟了。寶慶不止一次地看出,她那大而溼潤的眼睛裡,透著責備的神情。寶慶覺著她彷彿在說:“我賤,我是個婊子。你不就是這麼想的嗎!不過,你那嬌寶貝跟個婊子玩膩了的男人睡覺。哈哈。”寶慶羞得無地自容。

大鳳越來越沉默。她常來看媽媽,每次都坐上一會兒。她比先前更膽怯了,乾巴巴的,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寶慶見她這樣,心裡很難過,知道這是他一手造成的。只有他,懂得那張茫然沒有表情的臉上表露出來的思想。在他看來,大風好象總是無言地在表示:“我是個好孩子,叫我怎麼著,我就怎麼著。我快活不快活,您就甭操心了。我心裡到底怎麼想,我一定不說出來。我都藏在心裡,我一定聽話。”

他深自內疚,決定好好看住秀蓮。她可能揹著家裡,去幹什麼壞事。他覺出來,即便是她,也不象從前那麼親近他了,而他是非常珍惜這種親密關係的。怎麼才能贏得她的好感,恢復父女的正常關係呢?他步行進城,買了好東西來給她。她象往常一樣,收下了禮物,高興得小臉兒發光,完了也就扔在一邊。

有的時候,他兩眼瞧著她,心裡疑疑惑惑。她還是個大姑娘嗎?她長得真快,女大十八變,轉眼發育成人了。胸脯高高聳起,臉兒瘦了些,一副火熱的表情。他心裡常嘀咕。她有什麼事發愁嗎?私下有了情人啦?跟什麼男人搞上了?有的時候,她象個婦人,變得叫人認不出;有的時候,又象個扎著小辮兒的小女孩。她愛惹事,真叫人擔驚受怕。

他想,應該跟老婆去說說,求她好好看住秀蓮,象親孃似的開導開導她。他當爸的,有些話開不了口。再三思量,他又遲疑不前。二奶奶準會笑話他。大鳳已經是重身子了,二奶奶成天就知道寵閨女,眼巴巴盼著來個胖小子。要真是個小子,她就用不著到孤兒院去抱了。自個兒的外孫,總比不知是誰的小雜種強。二奶奶肚量再大,也沒工夫去顧秀蓮。要忙的事多著呢,還有那些酒,也得有個人去喝。

寶慶覺著自己沒看錯,秀蓮連唱書也跟過去不同了。她如今唱起才子佳人談情說愛的書來,繪聲繪色,娓娓動聽,彷彿那些事她全懂。可有的時候,又一反常態,唱起來乾巴巴,象鸚鵡學舌,毫無感情,記得她早先就是這麼唱來著。她為什麼這麼反覆無常?象鸚鵡學舌的時候,準保是跟情人吵了架了。

有一天,他在茶館裡碰到附近電影院裡一個看座兒的。這人好巴結,愛絮叨。他開門見山,要寶慶請客。寶慶答應了,看座兒的就給透了訊息。據他說,秀蓮很愛看電影,常上影院。看座兒的認識方家,就老讓她看蹭戲。這給寶慶添了心事。秀蓮總跟媽說,她去瞧大鳳,實際上跑去看電影了。他小心謹慎地把這人盤問了一番。看座兒的很肯定,她老是一個人。那還好,寶慶想,撒這麼個謊,沒什麼大不了。電影院,倒也安全無害。不過,要是她能撒這種謊,一旦真的另有打算,什麼事幹不出來呢?

他半開玩笑地對秀蓮說:“我發現了你的秘密。你上……”

“上電影院了,”她接著碴兒說,“這對我學習有用處呀。銀幕上幾乎所有的字,我都認識了。我光認識中文,外文是橫著寫的。”她試探地看著他,接著說:“以後我還要象孟老師一樣,學外文。我要又懂中文,又懂英文。”

寶慶沒接碴兒,光嚴肅地說:“秀蓮,下次你要看電影,別一個人去。跟我說一聲,我帶你一塊兒去。”

過了幾分鐘,秀蓮跟媽說,她要去看大鳳,然後一徑上了電影院。按她現在的年齡,電影能起很大的影響。坐在暗處,看銀幕上那些富有刺激性的愛情故事,使她大開眼界。有國產片,也有美國片。男女戀情故事刺激著她。她開始認為,愛情是人生的根本,沒什麼見不得人。女人沒人愛就丟人,弄住一個丈夫,就可以在人前炫耀。她心想,要是電影上說得不對,中外製片老闆,為什麼肯花那麼些錢來拍這些故事?孟老師說過,女人應該為婚姻戀愛自由去鬥爭,那和美國電影裡講的,不同之處又在哪裡呢?

電影裡,有的姑娘叫她想起琴珠。比方,美國電影裡那些半裸的姑娘,夜總會的歌女,她們坐在男人腿上,又唱又舞,叫男人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吻。那些姑娘看樣子挺高興,有的微笑,有的大笑,男人拿大把票子塞給她們。有些人就是這麼個愛法,未見得沒有意思。也許琴珠並不那麼壞?至少,她沒在大眾面前那麼幹。於是,她對琴珠有了新的認識。琴珠是在尋歡作樂,跟好萊塢明星一樣,而她……她想起了自己。自己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兒,沒有勇氣去尋樂,只敢揹著爸爸坐在電影院裡,看別人搞戀愛。

原來大鳳也是有道理的。她急於結婚,毫不奇怪。跟男人一起真有意思。銀幕上的接吻場面,都是特寫鏡頭。看了使秀蓮年青的軀體熱烘烘的,感到空虛難受。大鳳說她結婚是奉父母之命,真瞎說!大風準是為了尋樂才結的婚,她真有點生大鳳的氣了。琴珠至少還能直言不諱,而大鳳卻諱莫如深。她那張小臉,看來那麼安詳、善良,原來是在那兒享受婚姻的樂趣!

秀蓮到家,回了自己的屋。電影弄得她神魂顛倒。她打算象電影上一樣,做個摩登的自由婦女。她脫下衣服,坐在床上,伸開兩隻光光的大腿。這就是摩登。幾個月以前,哪怕是獨自一人,她也不敢這麼放肆。這會兒她覺著這怪不錯的,半倚半靠,躺在床上,伸著一條腿,蜷著一條腿。自由自在,長大了。

她坐了起來。拿起紙和毛筆,給想象中的情人寫信。要摩登,得有個男朋友。男朋友是什麼樣人,沒什麼要緊。她有許多心裡話要對他說。她在硯臺上蘸了蘸毛筆。媽不愛她,姐嫁了人,她在自己的天地裡,孑然一身。一定得找個愛人。

誰能做她的愛人呢?晤,不是有孟先生嗎。孟老師是有頭腦的凡人,會用美麗的辭藻,還教她唸書寫字。她拿起筆來,寫了孟老師三個字。不對,不能那麼寫。姑娘家,怎麼能管情人叫老師呢?別的稱呼,聽著又那麼不是味兒,不莊重。她覺著,哪怕是在最熱烈的戀愛場面裡,孟老師也會很莊重。所以就這麼著吧。“孟老師……有誰能愛我這麼個姑娘嗎?有誰會要我,能叫我愛呢?”還寫什麼呢,心裡有那麼點意思,可是寫不出來。她寫的那些字,乍聽起來挺不得勁兒。她瞅著那張紙。所有憋在心裡的話,都寫在那兩行字裡了。

一抬頭,孟老師正站在她跟前。她坐著,臉兒仰望著他,光光的大腿懶洋洋地伸著,汗衫蓋不住光肩膀,手裡拿了一張紙,就是那張情書。她一下子臉紅起來,把腿縮了回去。

“在幹嗎呀,小學生?”孟老師問了。

“寫封信,”她一邊說,一邊很快穿上衣裳。

“太好啦,寫給誰的呢?”

她笑了,把紙藏了起來,“給一個人。”

“讓我看看,”他伸出了手,“說不定會有錯字。”

她低下眼睛,把信給了他。她聽見他噗哧笑了一聲,於是很快抬起頭來。

“幹嗎給我寫呢,秀蓮?”他問了。

“哦,不過是為了好玩……”

他讀著,眉毛一下子高高地揚起,“……‘象我這樣的姑娘’,這是什麼意思,秀蓮?”

“我正要問您呢,”她說。在孟老師跟前,她從來不害臊。她敢於向他提出任何問題。“我想知道,有沒有人能愛幹我們這一行的姑娘。”

他笑了起來。瘦臉一下子抬起。“哦,秀蓮,”他熱情地叫起來,“你變了。你身心都長大了。我只能這麼說,要是你樂意進步,下定決心刻苦學習,你準能跟別的新青年一樣,找個稱心如意的愛人。你會幸福的,會跟別的姑娘一樣幸福。你要是不肯好好學習,當然也會找到愛人,不過要幸福就難了,因為思想不進步。你現在已經識了些字,但還得學。你應該上學去,跟新青年一起生活,一起學習。”

“我上學?哪兒上去?爸一定不會答應。”

“我跟他說去。我想我能說服他。他真心疼你,就是思想保守一點。我想他會懂得,讀書是為了你好。”

下了課,孟先生見寶慶獨自一人呆在那裡。寶慶見了他非常高興。在所有的朋友當中,他最敬重孟良。只有他,能填補窩囊廢死後留下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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