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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山頂,大家下了滑竿。二奶奶雖然是讓人給抬上來的,可是一步也邁不動了。她比抬她的苦力還覺著乏。她在臺階上坐下,嘟嘟囔囔鬧著要回家。這座山城呀,她說,真是把她嚇死了。她要是想出個門,這麼些個臺階可怎麼爬呢!

秀蓮伸著脖子看城裡的大街,心裡激動得厲害。高樓大廈、汽車、霓虹燈,應有盡有。誰能想到深山峻嶺裡也會有上海、漢口那些摩登玩意兒呢!

她衝著爸爸跑過去。“爸,那兒一定有好旅館,我們去挑個好的。”

二奶奶說什麼也不肯再往前走了。不遠就有一家旅店,那就能湊合。她叫挑夫把行李挑進去。秀蓮撅起小嘴,可是誰也不敢反對。

旅店又小又黑,髒得要命,還不通風。唯一吸引人的,是門口的紅紙燈籠,上面寫著兩行字:

未晚先投宿

雞鳴早看天

男的住一間,女的住一間,兩間房都在樓上,窄得跟船艙一樣。窩囊廢又“哎喲哎喲”地哼哼起來了。他說他覺著又回到了船上。

旅店是地道的四川式房子,牆是篾片編的,上面糊著泥,又薄,又糟,一拳頭就能打個窟窿。房頂稀稀拉拉地用瓦蓋著,打瓦縫裡看得見天。床是竹子的,桌子、椅子,也都是竹子的。不管你是坐著、靠著,還是躺著,竹子都吱吱地響。

屋子裡到處是大大小小的耗子。還有蚊子和臭蟲。臭蟲白天不出來,牆上滿是一道道的血印,那是住店的夜裡把臭蟲抹死在牆上留下的印子。

一隻大耗子,足有八寸長,悶聲不響地咬起秀蓮的鞋來了。秀蓮嚇得蹦上竹床,拿膝蓋頂著下巴頦坐著。她的小圓臉煞白,兩眼戰戰兢兢地盯著骯髒的地板。

除了二奶奶,大家都在抱怨。她跟大家一樣,也不喜歡耗子和吱吱叫的竹器傢俱,可是到這小店兒裡來是她的主意,她咬緊牙關不抱怨。“這小店不壞嘛,”她講給大鳳聽,“不管怎麼說,總比在船上打地鋪強。”她打蒲包裡拿出個瓶子來,喝了一大口。

天氣又悶又熱,一陣陣的熱氣透過稀疏的屋瓦和薄薄的牆,直往屋裡鑽。小屋象個薄蛋殼,裡面包著看不見的一團火。桌子、椅子都發燙,摸著就叫人難受。一絲風也沒有。

人人都出汗,動不動就一身痱子。

寶慶熱得要命,連禿腦門都紅了。可是他不愛閒待著。他開啟箱子,拿出他最體面的綢大褂,一雙乾淨襪子,一雙厚底兒緞子鞋,和一把檀香木的摺扇。不論天多麼熱,他也得穿得整整齊齊,到城裡轉悠一圈,拜訪地面上的要人。他得去打聽打聽,找個戲園子。

他不能象大哥那樣閒在,也不能象他老婆那樣什麼都不管。他得馬上找個地方,秀蓮和他就可以去作藝,掙錢。要不然,一家子都得捱餓。窩囊廢見兄弟急著開張,擔起心來。

“兄弟,”他說,“我們唱的是北方曲子,這些山裡人能愛聽嗎?”

寶慶笑了。“甭擔心,大哥。只要有個作藝的地方,哪怕是在爪哇國呢,我也有法掙來這碗飯。”

“真的?”窩囊廢愁眉苦臉。他脫下小褂在胸口上搓泥卷兒。他沒有兄弟那麼樂觀,他也不喜歡這座火爐似的山城。“我的好大哥,”寶慶說,“我出去一趟,您在家照看著點兒。別讓秀蓮一個人上街去。別讓她媽媽喝醉了,還得讓她小心著點菸頭兒。這些房子糟得就跟火柴盒子似的,一個菸頭就能燒一條街。”

“可是怎麼能……”窩囊廢挺不樂意。

寶慶知道大哥想說什麼,就笑了。“別跟我提那個。他們都怕您。他們就聽您的。是這麼著不是?”

窩囊廢笑得有點兒勉強。

寶慶把他的東西收拾到一塊兒,拿塊包袱皮包了,挾在胳肢窩裡。他在穿上最好的衣服之前,得先去澡堂子洗個澡,剃剃頭。

他拿著包袱悄悄地走出屋子,不讓他老婆看見。她還是聽見了。“咦……你……上哪兒去?”

他沒言語,只是搖了搖頭,就急急忙忙走下搖搖晃晃的樓梯。

走出大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邁開輕快的步伐。他看著街道,很快就把家裡的揪心事兒忘了個一乾二淨。他喜歡那寬寬的街道,街道兩邊排著洋灰抹的房子,霓虹燈亮得耀眼。這真好。這麼些個燈,還愁沒有買賣做嗎?

他找到了一家澡堂子。一邁進門坎兒,他就不住地給人點頭,連茶房也沒漏過,就象他們是他的老朋友一樣。他看見有兩三個來洗澡的是一起坐船來的伴兒,就跟他們親熱地拉手道好兒。然後他走到櫃上去,悄悄地替他們付了澡錢。

他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下子人人都知道,有個不尋常的人來跟大家夥兒一塊洗澡來了。就連懶洋洋的四川堂倌也特別獻殷勤,跑去給他端來了一杯熱茶,還有熱手巾。他剃了頭,颳了臉,然後脫光衣服,不慌不忙地跳進池子,往身上撩了一通熱水,接著坐在池子邊,一面在胸口上搓著,一面順口唱起來。他的聲音不高,可是深沉洪亮。他心曠神怡。要做的事多著呢,忙什麼。先唱上一段再說。他聽著自己的聲音,覺得美滋滋的,當然他更喜歡別人捧場。一身的臭汗都洗淨了,他穿上了講究的綢大褂和緞子鞋,他把髒衣服交給櫃上拿去洗,覺得自己乾淨、利索。走出澡堂門,準備辦事去。

首先,他得鬧明白當地的園子裡演的都是些什麼。他花了個把小時轉茶館,看出沿江一帶都唱的是本地的四川清音、漁鼓和洋琴。拿北京的標準來看,他覺著本地的玩藝兒不怎麼樣。他唱的鼓書更有味兒,也更雅。不過一個高明的藝人就得謙虛著點,總得不斷地學點新玩藝兒。

他高興的是所有的茶館買賣都很興隆。要是這些藝人能賺錢,他和秀蓮為什麼不能呢。重慶人可能聽不懂大鼓。可是新玩藝兒總是叫座的,四川人一定愛看打遠處來的新鮮玩藝兒。重慶現在是陪都了,全國四面八方的人都往這兒湧。就是四川人不來看他的玩藝兒,難民們也會來的。唔,事情不壞嘛。

可是他得成起個班子來。秀蓮和他不能就那麼著在茶館或江邊的茶棚兒裡賣唱。絕不能那麼辦。他是個從北平來的體面的藝人。他在上海、南京、漢口這些大城市裡都唱過。

他必得自己弄個戲園子,擺上他那些繡金的門簾臺帳,還有各地名人捧他的畫軸和幛子。

他得有一套拿得出手的什樣雜耍,得有倆相聲演員,變戲法的,說口技的。不論哪一樁,他都得去主角。要是他一時成不起一個唱北方曲藝的班子,他就得找倆本地的角兒來幫忙。不論怎樣,得叫重慶人看看他的玩藝兒。

他加快了步子,又開始冒汗了。不過出汗也叫人舒服,涼快。背上越是汗涔涔的,他越是暢快。

跟別的大城市一樣,重慶多的是茶館。寶慶走了一家又一家,很快就知道了哪些人是應當去拜訪的。有些人的名字他在來重慶之前就知道了。去拜會之前,他還是情願先坐在茶館裡領略一下本地風光。你在這兒什麼人都看得見——商人、土匪、有學問的人和耍錢的。寶慶見人就交朋友。

在一家茶館裡,他碰見了老朋友唐四爺。唐四爺的閨女琴珠也是個唱大鼓書的藝人。

寶慶在濟南、上海、鎮江這些城市裡,跟唐四爺在一個班子裡混過事。他的閨女琴珠嗓門挺響亮,可是缺少韻味。寶慶看不上她的玩藝兒更瞧不上她的人品。對她來說,錢比友情更重要。她的爸爸唐四爺也是一路貨。方家和唐家以前大吵過,後來多年不說話。

可是今天見了面,寶慶和唐四爺都覺著象多年不見面的親哥倆。他倆親熱地拚命握手,激動得眼淚花花的。寶慶要找個唱鼓書的好把班子湊起來,唐四爺急著要給他閨女找個好事由兒,要不然,他愁眉不展地說,他全家都得流落在重慶,一籌莫展。眼下的窮愁使他們忘了過去的那些彆扭。在眼前這種情況下再見面,倆人心裡都熱呼呼的。寶慶很知道,要是跟唐四爺在一個班子裡,早晚他得吃虧。可是眼下這麼缺人,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在唐四爺那頭,他一見寶慶,就覺得好象一塊肥肉掉進了嘴裡,他決心死死咬住這塊肉不放。他明白要叫寶慶上鉤並不難。過去怎麼辦,現在還怎麼辦。不過在他和寶慶握手的時候,他眼睛裡的淚倒的確是真的。“我的好四爺!”寶慶親熱地說,“您怎麼也在這兒?”“寶慶,我的老朋友……”唐四爺的眼淚滾下了腮幫子,“寶慶,您得幫幫我,我在這荒山野店裡真沒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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