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确实老梦见以前的事,以前的人,都是死人,急着拉我下去呢。”符劲承认,道,“你妈也拉我下去。我对不起她,她就要看我死了才能安心投胎。”
“您确实对不起她,”难得听到他爸亲口承认错误,符叙平静开口道,“所以我妈大概率巴不得永远见不到您,她也不会在黄泉路上等您。”
“……”
这句话说的很重。和撕开掩耳盗铃的僞装,露出顽固派内里陈朽腐烂的血肉没什麽区别。
他的前半生都在悼念早逝的亡妻,而後半生,又囿于对第二任妻子的愧疚,他不是一个彻底的薄情者,更不是一个彻底的痴情人。他日日愧疚过去的事,并非他期待过去可以改变,只是因为那是已经发生过的,就像垂暮的国王永不会後悔,宝剑锋利,永不会怜惜它舔舐过的鲜血。
许久後。符劲道:“你和你妈很像。”
“眼里容不得沙子,又犟又较真的。”
“那意思是结婚还早?”他拐话题道。
“嗯。”符叙说,“她过两天就要去剧组,您叫我来不会就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
符劲道:“我明天去月城,你陪我吧,也过去看看你妈还有你外婆,你也很多年没看过她们了吧?”
符叙将桌上的鲜花插进花瓶中,窗外的天此刻覆上一层薄薄的黑纱,最後一点霞光也即将消失,他坐下来,很随意,道:“我妈的祭日是五月七日,外婆的祭日是八月十九日,不过您应该记不清楚了。我年年都会去月城。”
“……”
“……”符劲顿了一下,声音带了些软弱和祈求,“那你就当陪我去看看行不行?我快死了,死前就一个心愿,也不求你能立马就结婚了,和我一块去你妈和你外婆坟头看看。”
“我知道你妈不想见我,她去世之前就从来不愿再见我,但我想见见她。”他说,“和她说说话,有很多话还没给她说,怕烂在肚子里。”
“其实那麽多年我不是不去见你们,我是怕,我心里有愧疚……小叙,希望你不要怪爸爸。”
日头彻底落下去,光影似乎将两人拉向两个不同的空间,符叙平淡道:“爸,你知道我妈跳楼前的最後一句话是什麽吗?”
“……”
“她说她要带着你的孩子一起下十八层地狱,让你以後想起她的痛和恨,比想起那个女人更彻骨千万倍。”
“……”
“那您知不知道外婆临终前念叨的最多的话是什麽。”
“外婆说,她谁也不怪了。她不怪你,也不怪我妈,她说老怪过去蛮没意思的,让我也不要怪别人。”
“但是爸,我不是外婆,我不会怪过去,包括过去的自己,包括过去的人和事,我只是永远也无法忍受外婆临死之前托付我的人是一个杀死她女儿的凶手。”
“……”
天色彻底黑下来,房中没有开灯,只有窗户透出的微光亮着。
仿佛一个世纪之久。
符劲缓缓地丶坚定道:“我是你父亲,她能托付你的人,只有你的亲生父亲。”
“正因为这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所以才无法释怀。”符老爷子话落下的瞬间,符叙几乎立刻道,但也是淡淡的,很平和却同样坚定的语气。
我讨厌一切的抛弃,并厌恶一切刻薄虚僞的关系,我要找的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真实。
符叙说这话时,窗外高大乔木枝叶错错的影正好在他一侧的脸上浮动,符劲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月夜,他这个儿子也是如此这样直视着他,独自一人扒在墙头,死也要守着外婆的院子。
和他母亲真像啊。
像年轻的女人决绝对他道,符劲,我永远仇恨一颗掺了假意的真心,你会後悔的。
许久後。
“正因为我是你亲生父亲,所以才不是别人去管你,而是我去管你!”
“当年如果没有外婆的电话,您永远也不会去月城。”
“……”
良久的沉默,对峙。
“一个父亲理应管他的儿子,难道我管你有错,你要让我怎麽办?”
他的嗓音沙哑,略带含糊,在寂静的病房中却刺耳明亮得讽刺。
符叙道:“我知道您从年前开始就频繁叫我到您身边叙旧是什麽意思,您终于想起了我妈,也终于连带想起了我。我没有想让您做什麽,如您所愿,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没有和解,不会和解,只有妥协,我永远不可能改变你,而你也不会改变我。我们已经妥协了这麽多年,不挺好的吗,实在没有必要非得原谅或者被原谅。”
“……”
窗外夜色已深,此刻实在没有必要再争吵下去,符叙起身,开灯。
光线像爆开的白色珍珠一样在整个房间内轰然炸开。
符叙说:“我出去一会,等会护士来会给您换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