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战後的第一个清晨,萧砚之是被染缸里的“咕嘟”声叫醒的。
他趴在门槛上睡着了,後腰的伤口缠着谢婉用“流云锦”撕的布条,布上的蓝浆混着血痂,在令牌旁洇出片淡紫。擡头时,正看见老染匠蹲在新砌的染缸前,往沸水里撒蓝草籽,蒸汽裹着草香漫过来,竟和谢清辞在时一个味道。
“醒了就来搭把手。”老染匠往缸里扔了把明矾,“按谢掌柜的方子,战後第一缸染的得是‘太平蓝’,要加三分晨露七分霜。”
萧砚之起身时,短刀从鞘里滑出来,刀柄磕在门槛的令牌上,发出“当”的轻响。他弯腰捡刀,看见万字纹里卡着片蓝草叶,叶尖还沾着点靛青——昨夜收拾战场时,阿山说看见无数蓝点往染坊飘,想来是谢清辞又在悄悄帮忙。
染坊外的空地上,阿禾正领着孩子们埋狼旗的碎布。那些被刀剁烂的黑布被孩子们裹进蓝草叶里,埋在新种的蓝草田边,阿禾说:“谢先生讲过,坏颜色埋进土里,能养出好颜色。”萧砚之望着那片被踩倒又重新挺直的蓝草,突然想起谢清辞染坏的那匹“晴空蓝”,原来所有的破损,真的都能在土里长出新的模样。
晌午时分,盐商的船队摇着橹来了。船头堆着新收的蓝草,船尾却插着面陌生的红旗,旗角绣着团云纹。“是南边来的信使。”盐商跳上岸时,靴子上还沾着河泥,“说狼旗的老巢被端了,以後北境再无战事。”
谢婉展开信使带来的帛书时,染谱上的“桃花粉”方子被风吹得哗啦响。帛书上的字方方正正,说要在北境设染官,让谢清辞的染术传遍天下。萧砚之摸着帛书边缘,突然觉得掌心的万字纹发烫——谢清辞总说“好颜色不该只藏在北境”,如今这话竟真的要成了。
傍晚调“太平蓝”浆时,萧砚之往缸里加晨露,特意等了第一只鸟叫。水珠落进浆里的瞬间,缸底突然泛起圈涟漪,像有人用染杵轻轻搅了下。他俯身去看,竟在浆面看见自己的倒影,鬓角沾着蓝草屑,眼神里带着谢清辞那样的温和——阿山说得对,他身上真的有了谢清辞的颜色。
染好的“太平蓝”布晾出去时,晚霞正铺满西天。布面被风一吹,竟和天上的云融成一片,路过的信使仰头看了半晌,说这颜色该叫“长庚蓝”,像啓明星那样能照亮路。萧砚之没说话,只是把染谱最後一页的“晴空蓝”画旁,添了行小字:“战後第一缸,得让清辞先看。”
夜里起了场小雨,萧砚之被雨声惊醒,摸黑去收染布。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门槛上的令牌泛着柔光,他突然看见染坊的石阶上,有串浅浅的脚印,像光着脚踩过蓝草田,脚印里还沾着点靛青。
他顺着脚印走到後院,那口补好的旧染缸旁,不知何时多了片新染的“晴空蓝”,布角还滴着水,像刚从缸里捞出来。萧砚之拿起布时,闻到了晨露混着糙米浆的味道——是谢清辞教盐商染“月白”时用的法子,原来他真的一直在。
雨停时,天边泛起鱼肚白。萧砚之把那片“晴空蓝”系在染坊的旗杆上,布面在风里舒展,像块被熨平的天空。远处的蓝草田里,孩子们的笑声穿过来,阿禾在教新学的染匠辨认草叶,声音脆得像染刀划过布料。
他靠在门槛上,摸着掌心的万字纹,突然想起谢清辞留在染谱上的话。原来最好的颜色从不是染出来的,是人心捂热的,是岁月浸透的,是那些没说出口的约定,在风里长成了北境永不褪色的春天。
而那四枚令牌上的万字纹,在晨光里亮得像四颗星,照着染坊的炊烟,袅袅地,融进了那片透亮的蓝里。
“谢清辞……你在吗,我想去找你……”萧砚之淡淡开口。
话音刚落,檐角的风铃突然叮当作响,是用染坏的“晴空蓝”布条缠的铃舌,风一吹就带着蓝草的气息。他望着门槛上的令牌,万字纹里的蓝草叶正随着风轻轻颤动,像有人在无声点头。
後院的旧染缸突然“咔嗒”响了声,萧砚之走过去,见缸底沉着片新落的蓝花瓣,沾着晨露的样子,和山顶血饲草开花时一模一样。他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花瓣,缸里的水突然漾开圈蓝晕,映出张模糊的脸——鬓角别着蓝草花,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像极了谢清辞当年调完新色时的模样。
“我知道路。”萧砚之摸了摸掌心的万字纹,那里的温度比往常更暖些。他转身往染坊外走,短刀在鞘里安静得很,不像往常那样总爱碰撞出声响。路过蓝草田时,阿禾正蹲在地里捡草籽,看见他便举着颗饱满的蓝草籽喊:“萧大哥,这颗能种出最蓝的花!”
他接过草籽揣进怀里,像揣着块小小的暖玉。走到山腰的染坊旧址时,断壁上的蓝草正顺着石缝往上爬,在阳光下织成片蓝绿色的网。萧砚之记得谢清辞说过,这里的地基下埋着最早的染缸,是谢家祖辈传下来的,缸底刻着北境所有蓝草的名字。
他蹲下来,手指抠着石缝里的土,指甲缝又渗出了血,混着蓝草汁成了紫黑的痕,和那天刨出半截染缸时一模一样。土里果然碰到个圆硬的东西,刨开来看,是口完整的老染缸,缸壁上刻满了细密的字,最底下一行是“清辞”,旁边空着个小格子,像在等谁的名字。
萧砚之摸出短刀,在空格里慢慢刻下“砚之”。刻到最後一笔时,缸底突然泛起蓝光,无数蓝点从土里钻出来,围着他转了个圈,然後往山顶的方向飘去。他站起身跟上去,膝盖磕在染缸沿上也不觉得疼,倒像是谢清辞在身後轻轻推了他一把。
山顶的血饲草开得正艳,蓝花像无数只停在草叶上的蝶。萧砚之走到那丛曾裹着草茧的地方,看见泥土里嵌着半支染刀,刀柄缠着的蓝布条还没褪色。他拾起来握在手里,布条的触感柔软得像谢清辞的衣袖。
风突然卷起满地蓝花瓣,在他面前织成道蓝雾。雾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轻得像染浆滴落在布上:“阿砚,我等你很久了。”
萧砚之笑着眨了眨眼,任由蓝雾漫过衣襟。掌心的万字纹烫得像团火,却暖得让人安心。他知道,这次不用再劈柴护着染坊了,那些没染完的颜色,会有阿山和孩子们接着调;那些没说完的话,会顺着北境的风,落在每片蓝草叶上。
他最後望了眼山下,新染坊的炊烟正和天上的流云缠在一起,那片系在旗杆上的“晴空蓝”,在风里舒展得像块没被揉皱的天。
然後,他转身走进了蓝雾里。染刀的布条在风里轻轻摆了摆,像在跟这个染着晴空蓝的世界,悄悄道个别。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能……谢清辞知道吧……
2025819疯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