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着刀疤脸往回走时,天已泛白。山坳里的晨雾裹着麦香漫过来,谢清辞拽着小兵的胳膊,看他脚底板磨出的血泡,忽然从怀里掏出块芝麻糕递过去:“垫着吧,比茅草管用。”小兵愣了愣,接过去时手还在抖,糕上的芝麻沾着他的指尖,像撒了把碎星子。
萧砚之走在最前面,短矛的木柄上缠着刀疤脸的黑旗残片,被晨风吹得猎猎响。他忽然停住脚,往山坳深处瞥了眼:“不对劲,这雾太静了。”话音刚落,就听见“咻”的一声,支冷箭从雾里射出来,擦着刀疤脸的耳朵飞过,钉在旁边的树干上,箭羽还在颤。
“有埋伏!”谢清辞猛地将小兵往身後拽,自己举着短刀迎上去。雾里钻出十几个散兵,举着矛往他们这边冲,为首的那人举着面新的黑旗,旗上绣着只张牙舞爪的狼,看着比刀疤脸的残旗更凶。“把首领放了!”那人的吼声裹着雾传过来,矛尖上的红缨在晨光里晃,“不然让你们横着出这山坳!”
萧砚之没说话,只是将刀疤脸往地上踹了踹,短矛抵住他的咽喉:“让你的人退开,不然这矛尖可不认人。”刀疤脸疼得直哆嗦,却梗着脖子喊:“别听他的!他们就这点人,杀了他们!”话音刚落,就被萧砚之用矛柄砸了下後脑勺,闷哼着闭了嘴。
厮杀声在雾里炸开。谢清辞的短刀劈在个散兵的盾上,震得虎口发麻,对方的矛趁机捅过来,擦着他的腰侧划过,布衫被撕开道口子,里面的布袋硌得肋骨生疼——青苗的根须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伤口,像层带刺的网。“清辞!”萧砚之的箭射穿了那散兵的手腕,矛“当啷”掉在地上,“往左边退,那里有石头堆!”
谢清辞拽着小兵往石头堆跑,身後的散兵紧追不舍。他忽然转身,将短刀插进个追兵的脚踝,对方惨叫着倒下,正好绊倒了後面的人,雾里顿时乱成一团。“快!”他推着小兵往石堆後钻,自己则守在入口,看见萧砚之正用刀疤脸当盾牌,逼得散兵不敢近前,矛尖戳在刀疤脸的甲胄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他们人太多了!”老秀才举着扁担跑过来,花白的胡子上沾着泥,“我让小柱子带着村民往回撤,咱们在这儿拖时辰!”他忽然往谢清辞手里塞了个陶瓶,里面是熬好的药汁,“给萧小子擦擦,他胳膊被划了道口子!”
谢清辞刚拧开瓶塞,就看见萧砚之被个散兵绊了下,踉跄着差点摔倒。他想也没想就冲过去,短刀从那散兵的後心扎进去,对方的血喷在他脸上,热得像竈膛里的火。“你怎麽又来了?”萧砚之拽着他的胳膊往回退,语气里带着点急,“不是让你守着石头堆吗?”
“你胳膊在流血。”谢清辞没看他,只是用衣角擦着他胳膊上的伤口,血珠顺着肌肉的纹路往下淌,滴在他的手背上,和自己伤口的血混在一处。萧砚之忽然按住他的手,往雾里指:“看,他们在往後退。”
果然见举狼旗的那人正往後撤,散兵们也跟着退,雾里传来他的吼声:“姓萧的,有种别躲!三日後山神庙前,咱单挑!”萧砚之往地上啐了口血沫,扯着嗓子回:“放马过来!老子让你三箭!”
散兵退净时,雾也散了。谢清辞蹲在石头堆旁,给小兵包扎脚伤,看见他脖子上的布偶沾了血,忽然从怀里掏出那片银杏叶,塞进布偶的肚子里:“这个能辟邪,比柏叶管用。”小兵摸着布偶,忽然哭了:“我爹娘要是还在,肯定也会给我缝个这样的。”
萧砚之走过来时,甲胄上的血已凝成了暗红。他往谢清辞手里塞了个野枣,是从山坳的树上摘的,还带着点涩:“老秀才说山神庙那边有个暗道,是早年逃荒时挖的,能通到北地营寨的後山坡。”他忽然笑了笑,用矛尖挑着刀疤脸的狼旗残片,“三日後咱就从暗道绕过去,端了他们的老窝。”
谢清辞咬了口野枣,涩味漫开时,忽然想起布袋里的青苗。他摸出来看,叶片上沾着泥和血,却依旧挺着腰杆,根须缠在布袋的麻绳上,像只攥紧的手。“你看。”他把布袋举到萧砚之面前,阳光透过叶片的纹路照进来,在他手背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比昨天又长了半寸。”
山神庙的木门早就朽了,推一下就“吱呀”作响。谢清辞蹲在神龛後,往短矛上涂桐油,油味混着香灰的气息漫开,让他想起去年在这里给孩子们讲古的日子。萧砚之站在窗洞前,往山下看,北地人的营寨在夕阳里像块黑疤,狼旗在风里晃得刺眼。
“暗道通到後殿的香炉底下。”老秀才抱着捆干柴走进来,把柴塞进神龛旁的竈膛,“我让小柱子带着村民在暗道里藏了,等会儿听我敲梆子,就往营寨扔火把。”他忽然往萧砚之手里塞了个红布包,里面是三枚铜钱,“这是去年求的平安符,老神仙保佑。”
萧砚之把铜钱塞进甲胄的夹层,摸出箭囊里的火箭:“清辞,你守前殿,我去後殿等。”他忽然拽住谢清辞的手腕,指腹蹭过他手背上的旧伤,“记住,听见梆子响就往外冲,别管我。”谢清辞刚要反驳,就被他用额头抵了抵眉心,像去年在院里看星星时那样,“听话。”
日头落尽时,举狼旗的那人果然来了。他带着十几个兵,个个举着矛,把山神庙围得像铁桶。“姓萧的,滚出来!”他的吼声撞在庙墙上,震得神龛上的泥像掉了块漆,“不敢来就认怂!老子饶你不死!”
萧砚之从後殿走出来时,手里只握着那柄短矛。月光从窗洞照进来,在他甲胄上淌,像层流动的银。“别废话。”他往庙门走,矛尖在地上拖出道痕,“是单挑还是群殴,老子奉陪。”
狼旗首领笑了,笑得脸上的肉都在抖:“爽快!咱就赌命——你赢了,我带着人滚出这地界;我赢了,这城归我。”他忽然从背後拽出柄长刀,刀身闪着冷光,“看清楚了,这是北地最好的工匠打的,劈你的破矛,像切豆腐。”
萧砚之没说话,只是摆开架势。谢清辞蹲在神龛後,攥着短刀的手在抖,手心的汗把刀柄的麻绳泡得发软。他看见萧砚之甲胄夹层里露出的红布角,是老秀才给的平安符,忽然想起那枚磨亮的铜钱——此刻正贴着萧砚之的心跳,在暗夜里发烫。
长刀劈过来时,带着风声。萧砚之侧身躲开,短矛顺势往对方的肋下捅,却被狼旗首领用刀背挡开,矛尖擦着甲胄滑过去,溅起串火星。两人在庙院里打起来,兵器相撞的脆响震得瓦片往下掉,谢清辞看见萧砚之的胳膊被刀划了道口子,血顺着矛杆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像朵炸开的红梅。
“清辞!动手!”萧砚之忽然吼了声,故意卖了个破绽,让狼旗首领的刀劈在他的护肩上。谢清辞从神龛後冲出来,短刀直取狼旗首领的後心,却被旁边的散兵用矛挡住,刀身震得他虎口发麻。庙外顿时乱了,北地人举着矛往庙里冲,老秀才的梆子声忽然响了,三短两长——是信号!
“点火!”谢清辞吼着往庙门扔火把,油浸的麻绳瞬间燃起明火,把冲在最前的几个散兵燎成了火人。萧砚之趁机用矛柄砸在狼旗首领的膝盖上,对方“扑通”跪下,长刀掉在地上,他擡脚踩住对方的後背,短矛抵住他的咽喉:“服了吗?”
狼旗首领梗着脖子不说话,忽然往怀里摸,谢清辞眼疾手快,扑过去按住他的手——里面是个火药包,引线已经点燃了!萧砚之拽着谢清辞往神龛後滚,爆炸声震得庙顶都塌了半边,狼旗首领的尸体被气浪掀飞,撞在神龛上,泥像“哗啦”碎了一地。
硝烟里,谢清辞摸出怀里的布袋,青苗的叶片被气浪掀得翻了个,却依旧牢牢地扎根在布袋里。萧砚之爬过来时,护肩上的甲胄已被炸得变形,伤口里还嵌着片木屑,他却笑着去够布袋:“没断吧?小柱子还等着插秧呢。”
“你先管管你自己。”谢清辞用刀挑开他的甲胄,看见伤口里的木屑,忽然往嘴里塞了块芝麻糕——是早上从怀里摸出来的,不知何时被压成了粉。他嚼碎了往伤口上敷,甜香混着血腥味漫开,萧砚之疼得抽了口气,却没躲:“比老秀才的草药甜。”
庙外传来欢呼声。谢清辞探头去看,老秀才举着扁担往散兵堆里冲,小柱子举着那只布偶风筝,风筝线缠在个散兵的矛尖上,把对方拽得东倒西歪。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举着糖做的刀,往投降的散兵手里塞,说:“拿着这个,以後别打仗了,跟我爷爷学做糖画。”
援军到的那天,天格外蓝。谢清辞站在城墙上,看着南境的兵甲在阳光下闪,忽然觉得眼睛发潮。萧砚之走过来,手里拎着面新旗,是用狼旗的布改的,上面绣着片野枣叶,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小柱子和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一起绣的。
“老秀才说,这叫改邪归正。”萧砚之把旗往他手里塞,甲胄上的伤还没好,擡手时疼得皱了皱眉,“等会儿升旗时,你举着,比我举着好看。”谢清辞刚要接,就看见旗角沾着片柏叶,是从布袋里掉出来的,不知何时被缝在了上面。
升旗时,孩子们都在城下喊。小柱子举着那只青麻布袋,里面的青苗已长到三尺高,根须从布缝里钻出来,缠在他的胳膊上,像条绿色的镯子。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举着糖做的旗杆,糖霜在阳光下闪,混着城墙上的旗影,像撒了把碎糖。
谢清辞举着旗,忽然觉得手里的木杆变轻了。风裹着野枣花香漫过来,吹得旗角猎猎响,他看见萧砚之站在旁边,甲胄上的血痕已被洗得发白,发间别着那片银杏叶,金边在风里晃,像枚被阳光吻过的铜钱。
“你看。”谢清辞低头时,看见布袋里的青苗抽出了新穗,嫩黄的穗子在风里摇,像串没成熟的谷粒。萧砚之凑过来看,忽然用手指碰了碰穗子,指尖沾了点粉:“等灌浆了,就该收割了。”他忽然往城下指,“老秀才在教孩子们插秧呢。”
城下的水田里,老秀才挽着裤脚,正教小柱子把谷苗插进泥里。糖画老汉的小徒弟举着糖做的秧苗,蹲在田埂上跟着学,糖苗掉在水里,化出圈甜甜的涟漪。谢清辞忽然想起那枚磨亮的铜钱,此刻正躺在萧砚之的甲胄里,贴着他的心跳,像颗永远不会凉的太阳。
收麦子那天,谢清辞和萧砚之在城墙根种了排野枣树。树苗是从山坳挖的,带着点土,根须上还缠着青麻线——是从那只布袋上拆下来的。萧砚之培土时,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那半块干硬的麦饼,还有那张画着小人的纸。
“找着他娘了。”萧砚之说着,把麦饼掰了半块,埋在树根下,“老人家说,就当他儿子回家了。”谢清辞往树根上浇了点水,看见水顺着泥土往下渗,漫过麦饼的碎屑,像在给远行的人送行。
野枣树抽出新叶时,谢清辞把那只青麻布袋挂在了箭楼的窗洞上。布袋里装着今年的新麦,还有片晒干的野枣叶,以及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风过时,布袋晃啊晃,像个装着整个春天的摇篮。
萧砚之走过来时,手里拿着两斤芝麻馅。他把馅往谢清辞怀里塞,指尖蹭过他手背上的旧伤,那里已长出片浅疤,像片小小的银杏叶。“刚磨的,”他笑着说,“够蒸二十笼糕。”谢清辞接过馅时,看见他甲胄上别着那面改好的旗,野枣叶在风里摇,像只永远在飞翔的鸟。
暮色漫上来时,孩子们举着糖做的刀剑,在城墙上跑。老秀才坐在石碾上,给他们讲去年守城的故事,讲到惊险处,小柱子就攥紧手里的谷穗,糖画老汉的小徒弟则举着糖盾,说:“我以後也要像谢叔叔和萧大哥一样,保护大家。”
谢清辞靠在萧砚之肩头,看着远处的炊烟在暮色里缠,忽然觉得那些厮杀的疼痛都成了枣核上的纹,藏在岁月的褶皱里,却养出了最甜的果。他摸出怀里的布袋,新麦的香混着野枣的涩漫出来,铜钱在里面轻轻响,像句被风记住的诺言。
“明年。”谢清辞忽然说,看着野枣树上的新叶,“咱们在桥边再种棵葡萄藤吧。”萧砚之往他嘴里塞了颗芝麻糖,甜香漫开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布袋里的铜钱声,在暮色里敲出了相同的节拍。
风还在吹,吹过城墙,吹过野枣树,吹过那只晃啊晃的布袋。里面的根,早已扎进了这片土地,顺着血脉,顺着年轮,长成了遮天蔽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