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开春的风卷着沙砾刮过城墙,谢清辞攥着短矛的手被冻得发麻。城头上的火把在风里摇摇晃晃,照见萧砚之甲胄上的霜——他刚从箭楼下来,箭囊里的箭又空了大半,护臂上的血冻成了暗红的冰碴。
“西城墙快守不住了。”萧砚之往他手里塞了块硬饼,饼上还沾着点芝麻,是出发前谢清辞揣进他怀里的,“方才看见北地的人在搭云梯,老秀才带着村民在城根浇了水,冻成冰坡能挡一阵。”
谢清辞没吃饼,往城下瞥了眼。黑压压的散兵正踩着冻冰往上爬,矛尖上的红缨在月色里像串移动的血珠。他忽然想起祠堂里那只布袋,临走时老秀才替他们收着了,说等打退了兵就还给他们,里面的谷芽该冒新绿了。
“你守左翼,我去右翼。”萧砚之忽然拽住他的手腕,甲胄的冷铁蹭着他手背的旧伤,“别追太远,听见梆子响就回。”他往谢清辞怀里塞了支箭,是去年射穿护心镜的那支,箭头磨得更尖了,“这个顺手。”
谢清辞刚点头,就听见城下传来轰然巨响——有人把撞木往城门上砸。他转身掀翻垛口边的油桶,滚烫的油顺着冰坡往下流,惨叫声混着冰裂声炸开,倒让风里的血腥味淡了点。“萧砚之!”他忽然吼了一声,看见个散兵正举着刀往萧砚之背後扑,“左边!”
萧砚之的短矛回刺得又快又狠,矛尖从那兵的肋下穿过去,带出的血溅在城砖上,很快冻成了红冰。他转头时,正撞见谢清辞扔过来的石块,石块砸在另一个兵的头盔上,脆响里混着谢清辞的骂:“看清楚再动!”
天快亮时,城下的攻势弱了。谢清辞靠在垛口上喘气,短矛的木柄被他攥出了汗,汗又冻成了冰,黏得手都松不开。萧砚之爬过来时,甲胄上多了道新的豁口,血顺着豁口往外渗,在衣襟上洇出朵深色的花。“他们在退。”他从怀里摸出半块芝麻饼,饼边冻得硬邦邦的,“你听,老秀才在敲梆子了。”
远处的梆子声三长两短,是退敌的信号。谢清辞咬了口饼,冰碴混着芝麻的香在嘴里化开,忽然笑出声来——他看见萧砚之的发间沾着片柏叶,是从怀里的布袋里掉出来的,不知何时缠在了头发上。
“别笑。”萧砚之扯下柏叶,却没扔掉,塞进了谢清辞的衣襟,“等回去,让糖画老汉给咱画两支糖矛,比这个轻省。”他忽然往城下指,晨光里,老秀才正带着孩子们往城墙上跑,为首的小孙子举着那只青麻布袋,布袋在风里鼓得圆圆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谢清辞忽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攥紧手里的短矛,矛尖的冰碴在晨光里闪着亮,像极了布袋里那枚磨亮的铜钱。远处的风还在刮,但这次风里裹着的,是祠堂竈房的烟火气,是芝麻糖融化的甜,是那些藏在布袋里的日子——它们正顺着城墙往上爬。
爬过萧砚之甲胄上未褪的霜,爬过谢清辞手背上结痂的伤,爬过城砖缝里新渗的血。风卷着布袋的青麻香漫上来时,谢清辞忽然看清了袋口露出的东西——是那片被马蹄踩过的银杏叶,此刻被阳光晒得透亮,金边在风里簌簌抖,像极了孩子们贴在窗纸上的剪纸。
“接住!”老秀才的小孙子在城下踮着脚喊,把布袋往城墙上抛。萧砚之伸手去接的瞬间,谢清辞看见袋底坠着串野枣核,是去年埋在雪地里的,不知何时被孩子们捡回来,穿成了串挂在袋角,晃起来叮当作响,比铜钱还脆。
布袋落在两人中间,萧砚之解开绳结时,有粒谷芽从里面滚出来,沾着点新翻的泥土。谢清辞伸手去捡,指尖刚触到那点嫩黄,就被萧砚之按住了手——他的掌心还留着短矛的木刺印,却把谷芽小心翼翼地拢进掌心,往谢清辞手心里送:“你看,真冒绿了。”
远处的沙砾还在打城墙,却像是在给这粒谷芽伴奏。谢清辞把谷芽放回布袋,看见里面还多了块糖画做的小太阳,是糖画老汉的小徒弟新捏的,糖霜在晨光里闪着,混着布袋里的桂花甜,倒比城头上的火把更暖。
“该下去修城门了。”萧砚之把布袋往谢清辞怀里塞,甲胄的冷铁蹭过袋里的芝麻糖,竟蹭出点甜香来。谢清辞拽住他的衣角,看见他护臂下的伤口还在渗血,却笑出了声:“等修完城门,咱得把葡萄藤挪到城墙根下。”
萧砚之挑眉时,发间又落了片柏叶——许是方才小孙子抛布袋时带上来的。“行啊,”他擡手替谢清辞拂去肩上的沙砾,指尖扫过布袋上的血痕,“再让老秀才教咱种谷子,秋天收了新米,就着你的芝麻馅蒸糕。”
风忽然转了向,带着城外的青草气漫上来。谢清辞低头摸了摸怀里的布袋,谷芽在里面轻轻动,像有只小虫子在爬,往该扎根的地方钻。他知道,这城墙挡得住马蹄,挡得住风霜,却挡不住这些藏在布袋里的东西——它们正顺着砖缝往下淌。
修城门的第七天,北地散兵又来了。
这次他们带了投石机,黑沉沉的石块砸在城墙上,震得砖缝里的土簌簌往下掉。谢清辞正蹲在垛口边捆扎箭支,听见萧砚之在箭楼里吼:“把油桶往右侧挪!他们要砸西角楼!”他擡头时,正看见块磨盘大的石头擦着箭楼顶飞过去,瓦片碎成雪片似的往下落,其中一片溅在他手背上,划出道细血痕。
“清辞!”萧砚之的声音裹着风冲过来,他从箭楼的缺口探身,手里还攥着半截被石片劈断的弓,“左翼的弩车坏了,你带两个人去修!”他扔过来个油布包,砸在谢清辞脚边,里面滚出几枚箭头和捆麻线,“老秀才说这是去年锻造铺剩下的铁料,磨尖了能用。”
谢清辞刚把油布包往怀里塞,就听见城下传来刺耳的哨声。擡头望去,十几个散兵正推着辆云梯往城墙根冲,云梯顶端绑着铁鈎,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转身拽过旁边的滚木,往城下吼:“把冰窖里的硝石搬上来!”——那是村民们藏着腌菜用的,遇水会冒白烟,此刻倒成了能挡视线的东西。
硝石混着沸水往下泼时,萧砚之的箭也射了下来。他站在箭楼的断壁上,甲胄的护肩被石块砸出个凹坑,却依旧稳稳地拉着弓,一箭钉穿了云梯顶端的铁鈎。“清辞!”他忽然朝谢清辞挥手,“看他们阵脚!投石机的绳快断了!”
谢清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那架投石机的木架在震颤,固定绳索的木桩已被震得松动。他忽然想起祠堂角落里那桶桐油,本是留着给葡萄藤刷防虫的,此刻抱着油桶往箭楼跑,脚下的血水混着冰碴打滑,怀里的布袋硌着肋骨——里面的谷芽不知何时已抽出寸长的绿茎,被他用麻线捆了两道,生怕在厮杀中折断。
“接着!”他把油桶往萧砚之手里递,自己摸出火折子。萧砚之接住桶的瞬间,他已点燃了捆浸过油的麻絮,往投石机的方向扔去。火团拖着黑烟坠下去,正落在松动的木桩旁,干燥的绳索瞬间燃起明火,散兵们慌着扑火,投石机的木架“咔嚓”一声塌了半边。
“好法子!”萧砚之的箭又射穿个举着火把的散兵,护心镜被箭簇撞得飞出去,落在雪地里像块碎掉的月亮,“等打完这仗,把那桶桐油分半给锻造铺,让他们给你打把新短矛。”
谢清辞刚要笑,就听见身後传来孩子们的尖叫。转头看见个散兵竟顺着未被炸毁的云梯爬了上来,矛尖直指城墙上缩着的几个孩子——是糖画老汉的小徒弟带着几个娃送箭支,此刻正吓得往墙角躲。他想也没想就扑过去,短矛从那散兵的锁骨下扎进去,对方的血喷在他脸上,热得像竈膛里的火。
“带孩子们去地窖!”他吼着推了小徒弟一把,手指被散兵临死前攥出几道血痕。小徒弟抱着箭囊跑时,忽然从怀里掏出块糖做的盾牌塞给他:“谢叔叔!这个硬!”糖盾上还沾着孩子的体温,被他揣进怀里,正压在布袋上,糖霜混着谷芽的清香漫出来,倒压过了风里的血腥。
日头偏西时,散兵的攻势渐渐弱了。谢清辞靠在断箭楼的残柱上喘气,短矛的木柄已被血浸透,变得沉甸甸的。萧砚之拖着个伤兵的尸体过来,甲胄的臂甲被劈开道口子,伤口里还嵌着片碎铁,他却从怀里摸出个野枣,往谢清辞嘴里塞:“老秀才在城下煮了姜汤,等会儿下去喝两碗。”
野枣的涩味刚漫开,就听见城下传来欢呼。原来老秀才带着村民从侧翼绕了过去,抄了散兵的後路,此刻正举着扁担往回赶,为首的小孙子举着那面补好的黑旗——不知何时被他们捡了去,用红布补了旗角,倒像只展翅的朱雀。
“他们跑了!”萧砚之拽着谢清辞往城下看,眼里的血丝混着笑意,“你看老秀才那股劲,比年轻时举着戒尺打学生还凶。”
谢清辞望着城下涌动的人影,忽然觉得眼眶发潮。他摸出怀里的布袋,谷芽的绿茎已被体温捂得更舒展,沾着的血珠顺着茎秆往下滴,落在糖画盾牌上,竟在糖霜上晕出朵小小的红痕。萧砚之凑过来看时,忽然用没受伤的手掐了掐他的脸:“哭什麽?该笑才对——晚上能睡个囫囵觉了。”
收拾战场时,谢清辞在断箭楼的瓦砾里捡到片新的银杏叶。是今年刚发的嫩芽,被风吹落在石缝里,还带着点黏手的汁液。他把叶子塞进布袋,和那片旧叶放在一起,忽然听见萧砚之在喊他:“清辞!快来!锻造铺的老李说能给咱打把双尖矛!”
他跑过去时,正看见萧砚之蹲在火堆旁,用根烧红的铁条在地上画矛的样子,火星溅在他的甲胄上,像撒了把碎星星。“你看,这样能前後都捅,”萧砚之擡头时,发间还沾着片柏叶,是从布袋里掉出来的,“等谷子收了,咱就用新米换铁料,再给你磨三斤芝麻馅,够你蒸十笼糕。”
风里的血腥味渐渐淡了,混着远处飘来的姜汤香。谢清辞蹲在他身边,摸出那枚磨亮的铜钱,放在火堆边烤得发烫,再塞进萧砚之的掌心。“拿着,”他看着对方掌心的伤口被铜钱烫得缩了缩,却笑得格外用力,“去年你说它能压惊,今年该它护着你了。”
夜色漫上来时,城墙上的火把又亮了。孩子们举着糖做的刀枪在空地上跑,老秀才坐在石碾上教他们认字,糖画老汉支起了糖锅,熬糖的甜香漫过城墙,和布袋里的谷芽香缠在一处。谢清辞靠在萧砚之肩头,听着远处修补城门的叮当声,忽然觉得那些厮杀的疼痛都在慢慢淡去——就像布袋上的血痕会被雨水洗浅,而藏在里面的根,正趁着夜色往土里钻,等着某天破土而出,长成遮天蔽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