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开春时,布包的带子终于磨出个小孔,谢清辞找了段染蓝的棉线,顺着纹路细细缝补。针脚绕到第三圈时,窗外传来孩子们的惊呼——去年埋在盆里的麦粒,竟抽出了青嫩的苗,顶着点鹅黄的新叶,歪歪地倚着葡萄籽的藤蔓。
“该挪到院里去了。”萧砚之搬来木架,见布包被谢清辞挂在晾衣绳上晒,风一吹,里面的山楂核滚得叮咚响。他伸手往里探,摸出片半干的橘子皮,凑到鼻尖闻了闻,“还留着点甜气。”
布包晃了晃,掉出粒去年的玉米籽,正落在刚翻好的菜畦里。谢清辞弯腰去捡,却见土下冒出点新绿,是年前混在麦种里的海藻灰起了效,小白菜已钻出两瓣圆叶。她索性把玉米籽也埋了进去,“让它和菜苗作个伴。”
老秀才带孩子们来踏青时,布包正躺在石桌上,装着新采的春茶。为首的小姑娘已能帮着采茶,指尖沾着茶汁的绿,她从兜里掏出片樱花,压在茶包上:“先生说‘春生’,像茶叶一样,要趁着暖劲儿冒尖儿。”
市集的糖画老汉换了块新铁板,画“仓廪实”时,特意在粮仓边加了只衔着麦穗的燕子。“这叫‘燕归巢’,”他笑眯眯地递过来,“配新茶喝,解腻。”
码头的珊瑚又添了道新痕,是王伯的儿子出海时,被浪里的礁石蹭的,倒显出种苍劲的红。谢清辞用细砂轻轻磨过,摆在案头时,见去年的海藻已彻底干透,剪成的碎末混在麦种里,据说灾区的麦田已泛出青绿。
“你看这账本,”萧砚之翻到新页,见谢清辞在“春茶二两”旁画了株茶树,叶尖还点着滴露水,“连墨香里都带点土气了。”
夏蝉鸣时,布包里的“丰”字纸被孩子们翻出来,纸面已泛黄,却被谢清辞用浆糊补了边角。老秀才摸着纸页笑:“这字该见见阳光,才知‘丰’字的撇捺,原是稻穗弯腰的模样。”
玉米地里的苗已长到齐腰高,去年埋下的那粒籽,竟结出个双穗。萧砚之掰下嫩玉米时,被叶尖的绒毛刺了手,他把最嫩的一瓣塞进布包:“让老夥计们尝尝鲜。”
布包里的红景天彻底舒展开,叶片泛着点润红,像是吸足了整个春夏的暖。谢清辞翻找时,碰着颗硬壳,是去年的栗子,壳上竟裂了道缝,露出点褐红的肉。“该和新花生一起煮了。”她笑着说,指尖沾了点栗子壳的涩。
更夫的梆子声裹着晚风来,笃笃,笃笃。布包被挂在屋檐下,里面的物件又多了些:春茶叶丶樱花片丶嫩玉米丶裂壳的栗子……谢清辞数着数着,见萧砚之从竈上摸出块刚蒸好的南瓜,挖了勺最甜的瓤塞进去:“给它们也添点暑气里的凉。”
月光落在布包上,带子的新线已和旧布融为一体。萧砚之忽然道:“等秋收了,就把这包拆开,取些旧布,给孩子们纳双鞋底。”
谢清辞擡头时,见他眼里映着星子,像当年码头初见时的浪。“好啊,”她轻轻拍了拍布包,里面的物件晃出细碎的响,“让这些日子的暖,都踩在脚下。”
竈上的南瓜粥咕嘟响着,混着布包里漏出的杂味——有茶香,有栗香,有樱花的淡,有玉米的鲜。
那是日子续上的韵,绵得像溪水流过青石板,要伴着蝉鸣渐歇,一季季,慢慢淌。
秋收的镰刀刚歇下,萧砚之便把布包拆了。旧布洗晒得发白,却带着股阳光晒透的暖,谢清辞找出去年留的棉絮,掺了些新收的芦花,铺得厚厚实实。孩子们围在旁边看,小姑娘的辫子上还别着新摘的稻穗,指着布角那块磨出的毛边:“这像不像田埂上的草,被我们踩得多了,就软乎乎的?”
老秀才拄着拐杖来,见他们正纳鞋底,便把新写的“足”字铺在布上,“照着这字的模样纳,步步都踩在踏实上。”针脚穿过“足”字的捺画时,谢清辞忽然想起布包里那片红景天,早已在某个暖阳天化作了泥土,混在给葡萄籽的花肥里,如今藤蔓已爬过窗台,挂着串青碧的小葡萄,像缀了串绿珠子。
市集的糖画老汉送来了新熬的糖稀,说掺了点新收的蜂蜜,画“仓廪实”时,谷穗的纹路里都泛着光。“纳鞋底费力气,”他往谢清辞手里塞了块麦芽糖,“含着甜,针脚都能密三分。”
码头的王伯捎来包海沙,说是新从南方滩涂取的,细得像筛过的面粉。“掺在鞋底里,走路不打滑,”王伯黝黑的脸上笑出皱纹,“就像咱渔民踩在船板上,稳当。”谢清辞果然抓了些混在棉絮里,针穿过时,沙沙地响,像风吹过稻田。
冬雪再落时,孩子们脚上都穿了新棉鞋,鞋底纳着细密的纹路,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布香丶芦花暖,还有点海沙的咸。为首的小姑娘跑起来,鞋底敲着青石板,笃笃,笃笃,竟有几分像更夫的梆子声。她举着颗冻得硬邦邦的柿子跑来,塞进萧砚之新缝的布袋里——这布袋用的是拆布包剩下的边角料,红景天的痕迹早已不见,却在夹层里留了片葡萄籽的枯叶。
“先生说,这叫‘传承’,”小姑娘的鼻尖冻得通红,“就像这鞋子,带着布包的暖,还能跟着我们跑很远。”
萧砚之把冻柿子揣进怀里焐着,见谢清辞正往布袋里塞新收的红豆,去年的玉米粒已被孩子们种在院里,长出了几株矮矮的苗。更夫的梆子声又裹着雪来,这回来得轻,像怕惊扰了窗内的暖意。布袋里的物件慢慢多起来:冻柿子丶红豆粒丶葡萄籽枯叶丶孩子们掉落的乳牙……谢清辞数着数着笑了,从竈上揭下块烤得流油的年糕,掰了半块塞进去。
“给新夥计也添点甜。”
布袋被暖意焐得发胀,年糕的甜混着红豆的香,从布缝里钻出来,缠上窗棂上的冰花,倒像是给透明的花镀了层蜜。萧砚之往炉里添了块松柴,火苗“噼啪”跳了跳,映得布袋上的补丁明明灭灭——那补丁是用糖画老汉给的糖纸边角糊的,阳光下会泛出淡淡的金,此刻被火光一照,倒像是落了片碎星子。
开春时,葡萄籽藤蔓已爬满了半面墙,去年埋在院里的玉米粒,竟窜出了丈高的秆,顶上垂着个沉甸甸的绿棒子。小姑娘如今能帮着老秀才研墨了,她举着张刚写的“长”字跑过来,纸角还沾着点砚台的墨渍,非要塞进布袋:“先生说,草木能长高,日子也能长长的。”
谢清辞把字纸折好塞进去,触到里面那颗冻柿子核——不知何时已裂了缝,冒出点乳白的根须。她索性找了个陶盆,连布袋里的红豆壳丶乳牙旁的细沙一起倒进去,埋在葡萄藤下。萧砚之蹲在旁边看,见土里还混着点年糕的碎屑,笑说:“这哪是种花,倒像是给日子挪了个窝。”
市集的糖画老汉又换了副新眼镜,画“燕归巢”时,燕子的翅膀上多了圈细细的纹路。“这叫‘翅生风’,”他指着远处孩子们奔跑的身影,“你看他们脚上的鞋,踩着布包的暖,跑起来都带风呢。”
码头的珊瑚又添了新花样,王伯的孙子用贝壳拼了只小小的船,摆在珊瑚旁,船底垫着片新晒的紫菜。“这叫‘行稳’,”王伯摸着孙子的头,“就像你们纳的鞋底,踩着实,才能走得远。”
入夏时,葡萄藤结了串紫莹莹的果,颗颗饱满得像要滴出汁。小姑娘摘了颗最紫的,小心翼翼地剥了皮,把籽吐在布袋里:“留着明年种,让它顺着墙爬,爬到学堂窗前去。”谢清辞笑着接过来,见布袋角落里,去年那片“长”字纸已被潮气浸得发皱,字迹却越发深了,像扎根在布纹里。
更夫的梆子声穿过葡萄叶的缝隙来,笃笃,笃笃,比往年轻快了些。萧砚之从田里摘了个嫩黄瓜,切了半根塞进布袋,“给这些新老夥计添点清润。”谢清辞摸了摸布袋,里面的物件又沉了些:葡萄籽丶“长”字纸丶黄瓜片丶还有片不知何时落进去的蝉蜕……
风掠过葡萄架,卷起片半枯的叶,飘飘悠悠落进布袋。谢清辞伸手去捡,指尖触到块圆滚滚的东西,摸出来看,是颗被晒得半干的野枣,枣核上还留着小小的牙印——准是哪个孩子塞进来的,想让布袋也尝尝山野的甜。
老秀才带着孩子们在院里晒书,见布袋挂在葡萄藤下,便让小姑娘取来新写的“和”字。“这字得让风也瞧瞧,”他捋着胡须笑,“日子要像这葡萄藤,缠缠绕绕才热闹,可根底下得齐整,才结得出甜果子。”谢清辞把字纸叠成小方块,刚塞进去,就碰着那片蝉蜕,薄得像层纱,倒像是给“和”字当了回衣裳。
市集的糖画老汉新添了个花样,用红糖画了串葡萄,颗颗连在藤上,晶莹得像浸了蜜。“给孩子们当念想,”他递过来时,红糖还带着馀温,“也给布袋添点颜色,你看它装了这许多物件,早该穿件花衣裳了。”谢清辞把糖葡萄摆在案头,旁边的珊瑚旁又多了枚小海螺,是王伯的孙子捡来的,说吹起来能听见去年的浪声。
入秋时,玉米秆上的绿棒子已变得金黄,孩子们踮着脚摘下来,非要留最大的那穗给布袋。“先生说这叫‘秋实’,”小姑娘捧着玉米穗,辫子上别着朵野菊,“就像布袋里的东西,攒得多了,才沉甸甸的。”萧砚之把玉米粒剥下来,留了把最饱满的塞进布袋,剩下的混着新收的小米,煮了锅香喷喷的粥。
更夫的梆子声裹着桂花香来,笃笃,笃笃,比夏夜沉了些。谢清辞从檐下摘下串晒干的桂花,揉了点进布袋:“让这些老夥计也闻闻秋香。”萧砚之正翻晒去年的稻种,见布袋角磨出了新的毛边,便找了段青麻线,像当年谢清辞补布包那样,细细缝了几针。“你看这针脚,”他笑着指给她看,“倒和去年的蓝线有几分像,像是日子自己在补衣裳。”
布袋里的“和”字纸被桂花香浸得软了,摸起来温温的。谢清辞忽然发现,那颗埋在葡萄藤下的柿子核,竟冒出了两瓣圆叶,叶尖还沾着点泥土,像是从布袋里偷跑出去的春天。萧砚之蹲在旁边看,忽然道:“明年该在这儿搭个小架子,让它也顺着葡萄藤往上爬。”
月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布袋上洒下点点银斑。里面的物件又多了几样:野枣丶“和”字纸丶玉米籽丶桂花……谢清辞数着数着,见萧砚之从竈上取了块刚烤好的栗子糕,切了一角塞进去:“给它们也垫垫肚子,这秋夜,该添点糯叽叽的暖。”
布袋被栗子糕的香熏得愈发沉了,像揣了整个秋天的甜。风过时,葡萄叶沙沙响,倒像是在数着布袋里的日月,一片叶,一粒籽,都是日子悄悄留下的脚印,要跟着岁月的藤,一年年,慢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