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海
云蘅把手机放在沙滩上时,屏幕彻底暗了下去。最後一丝电量耗尽前,他的指尖还悬在与奶奶的对话框上,那句“对不起”发送成功的提示像道烧红的烙印,烫得他眼眶发酸。护工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还停留在屏幕顶端:“老太太又在念叨你了,说等你回来教她用智能手机看麦子。”
“回不去了啊。”他对着翻涌的海浪轻声说,声音被风撕成碎片,混进浪涛的呜咽里。
潮水漫过小腿时,冰凉的海水顺着裤管往上爬,像无数根细针钻进骨头缝。他一步步往深海走,脚下的沙子越来越软,每走一步都像要被往下拽,陷进更深的虚无里。裤脚被海水泡得沉重,拍打着脚踝的力道越来越强,像在催促他快点沉沦。
脑海里突然闪过俞萧的脸——不是昨晚醉酒时狰狞的模样,而是三公舞台上的样子。那时对方站在聚光灯中央,白色西装被舞台灯染成暖金色,对着他的方向唱“你是我的玫瑰”,眼神亮得像淬了火。台下的“萧蘅”灯牌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竟还愚蠢地以为,那目光里藏着点不一样的东西,是超越资本操控的丶属于两个人的瞬间。
“玫瑰?”云蘅笑出声,眼泪混着海水滑进嘴角,又咸又涩,“我明明只是想种麦子的。”
他想起奶奶总说,麦子最实在,撒下种丶浇足水,就一定有收成,不像城里的花,看着光鲜,风一吹就散了。那时他还笑奶奶老土,现在才懂,自己就是那朵被硬插进温室的麦子,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壤里挣扎,最後还是逃不过枯萎的命运。
海浪卷到腰际时,他被一个浪头狠狠拍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冰冷的海水猛地灌进鼻腔,像有无数根冰针往脑子里扎,窒息感像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没有挣扎,甚至下意识地闭上眼,任由自己往更深的地方沉去。
海水漫过胸口时,衬衫被泡得透明,贴在皮肤上像层冰冷的膜。锁骨上昨晚留下的红痕在水里泛着淡粉色,像道丑陋的疤,提醒着他那场屈辱的纠缠。俞萧的嘶吼丶记者的追问丶网友的辱骂丶奶奶病房里的电话铃声……无数声音在耳边炸开,又被海水一点点吞没,最後只剩下无边的寂静。
意识模糊的瞬间,他好像看到了老家的麦田。金黄的麦子在风里起伏,像片流动的海,奶奶站在田埂上,蓝布衫的衣角被风吹得鼓鼓的,手里挥着草帽喊他:“阿蘅,回家吃饭咯!”阳光落在她脸上,皱纹里都盛着暖意,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温柔的光。
“奶奶……”他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声,嘴角好像尝到了槐花饼的甜味,是奶奶每年春天都会蒸给他吃的,带着点清苦的香。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彻底被黑暗吞噬时,手腕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紧接着,他被猛地往上拽,後背重重撞到一个滚烫的胸膛,带着熟悉的雪松味古龙水,还有浓重的海水腥气,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他窒息的熟悉感。
“云蘅!云蘅醒醒!”
有人在他耳边嘶吼,声音带着哭腔,震得他耳膜发疼。他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海水混着胃里的酸水不断从嘴角涌出,呛得他喉咙火辣辣地疼。
“别睡!不准睡!”那人把他往岸边拖,膝盖陷进沙子里,发出沉重的摩擦声,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云蘅的头磕在一块礁石上,疼得他闷哼一声,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却还是睁不开眼。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手在抖,指尖冰凉,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不放,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呼吸粗得像破风箱,带着哭腔的喊声混在浪涛里,一句句砸在他心上:“我错了……云蘅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死……求你了……我把俞氏都给他们,我什麽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活着……”
这些话像带着温度的针,刺透冰冷的海水,扎进他麻木的神经里。他想笑,笑这人总是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想哭,哭自己怎麽就走到了这一步。可他连动一下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自己像个破布娃娃,被对方拖拽着,在海浪里起起伏伏。
不知被拖了多久,他终于被扔在干燥的沙滩上。沙粒硌着後背,带着点微弱的暖意,比海水的冰冷好受些。有人跪在他身边,慌乱地解开他湿透的衬衫,冰凉的指尖触到他胸口时,对方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随即又用更重的力道按压他的胸膛。
“一下,两下,三下……”他听到俞萧在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醒过来啊……求你醒过来……”
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带着种近乎灼人的急切。云蘅的胸腔被按得生疼,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想咳,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突然,嘴唇被撬开,一个带着海水咸味的吻蛮横地闯进来,渡进一口带着哭腔的空气。俞萧的睫毛扫过他的脸颊,湿漉漉的,像带着泪。这吻没有丝毫情欲,只有纯粹的绝望和乞求,像溺水者在抓最後一根稻草。
“云蘅……”俞萧的声音就在耳边,近得能感受到他的颤抖,“看看我……就看一眼……”
云蘅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掀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里,俞萧的脸近在咫尺,头发湿透了贴在额前,几缕粘在苍白的脸颊上,鼻梁高挺的弧度在暮色里显得格外脆弱。他的眼眶红得像要滴血,眼下有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那个精致矜贵的“太子爷”样子?
“你……”云蘅想说什麽,喉咙里却涌上一股更浓的腥甜,只能咳出几口带着血丝的海水,溅在俞萧的手背上,像绽开了几朵凄厉的花。
俞萧看到他睁眼,瞳孔猛地收缩,瞬间红了眼眶。他手忙脚乱地把云蘅抱进怀里,动作笨拙又用力,滚烫的眼泪砸在云蘅的脸上,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进衣领里,带着灼人的温度。
“你吓死我了……云蘅,你吓死我了……”俞萧的声音哽咽着,一遍遍地重复,像是在确认怀里的人还活着,“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的怀抱很紧,带着劫後馀生的颤抖,勒得云蘅的肋骨生疼。可云蘅没有力气挣扎,意识像风中的烛火,明明灭灭。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快得像擂鼓,隔着湿透的衬衫传过来,震得他心口发慌。
他看着俞萧慌乱的脸,看着对方眼底的恐惧和悔恨,看着他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现在才来後悔吗?在他被网暴逼到绝路,被海水呛到窒息,差点死掉的时候?那些被铲掉的麦子,那些骚扰电话,那些不堪的评论,难道一句“我错了”就能抹平吗?
海浪又一次漫过来,打湿了他们的衣角。俞萧下意识地把云蘅往怀里更紧地按了按,用自己的後背挡住潮水,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我们去医院……现在就去……我让司机在公路上等了,马上就到……”
云蘅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的视线渐渐模糊,俞萧的脸在他眼里变成一团晃动的影子,最後只剩下那双通红的眼睛,像两簇快要熄灭的火。
“戒指……”他用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俞萧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摸向自己的口袋,掏出那枚被海水泡得冰凉的素圈戒指。戒指内侧的“蘅萧”二字被磨得有些模糊,却还是能看清那两个紧紧依偎的字。
“在这儿……”俞萧把戒指塞进云蘅的手心,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他的,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进来,“拿着……别丢了……”
云蘅的手指动了动,想握紧,却没力气。戒指从他指间滑落,掉在沙滩上,发出轻微的响声,随即被涌上来的海浪卷走,瞬间消失在翻涌的黑色浪涛里。
俞萧看着戒指被冲走,瞳孔骤然收缩,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抱着云蘅的手臂猛地一松。
就在这时,云蘅的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
在他晕过去的最後一刻,他好像听到俞萧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头受伤的兽,在空旷的海边回荡。海浪一遍遍拍打着沙滩,像在为这场迟来的救赎,唱着漫长而悲伤的挽歌。
远处的城市亮起了灯,璀璨得像片虚假的星海。可这片海边的两个人,一个陷在无边的黑暗里,一个抱着仅存的希望,在冰冷的潮水和绝望里,等待着未知的黎明。
俞萧跪在沙滩上,把失去意识的云蘅紧紧抱在怀里,任由海浪打湿他的後背。怀里的人很轻,轻得像片羽毛,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低头吻了吻云蘅冰冷的额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等你醒了,我们回家。回你的麦田去。”
只是他不知道,云蘅还能不能听到,也不知道,那片被他们共同伤害过的麦田,还能不能容得下两个满身伤痕的人。
夜色越来越浓,海风吹得更急了,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