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应怀把脸仰更高,压平呼吸,但心跳声越来越厉害,收紧丶突然放松,最後只剩下一片酸胀。
就好像梦中吞下去的“心脏”,在他身体中化开,融成脓液,四处乱流,害他不安宁。
我说我爱他,他回了我什麽——恨我?
摆什麽脸色?我不是没死吗?
现在回来,好啊,一起死,有什麽意义?
……反正要死了,我道歉也没什麽意义了吧?
宁一全神贯注于破解程序,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商应怀的情绪波动。
胸腔的窒息感压得人快断气,商应怀咳了一声,先把干涩的嗓子驯服,冷冷道:“马上要一起死了,不说句遗言?”
宁一依旧不看他。
自毁的进度到百分之九十八。
商应怀的精神力捕捉到某种松动,像泄洪的堤坝被撞击,後方暗流翻涌,他色变,立即提醒:“程序压不住了。”
宁一还是没有回应。
商应怀心里咯噔了下——临到正事,宁一不可能再闹别扭。
商应怀的精神力都耗在探寻程序上,加上宁一现在是机械身体,不会有生理变化,他也就没有注意对方有不对。
将精神力抽出几丝,绕在宁一身上,霎那间耳畔轰然作响——
像齿轮在咆哮,金属体内部掀起了一场看不见的海啸。
“……我把自毁的核心程序迁移到这具身体上了,炸弹不会再被引动。”宁一的声音出现强弱起伏,断断续续。
“统帅的主程序已经崩坏,等同于自毁,不用担心它逃跑或者复活。”
他终于看向商应怀,眼珠湿润,依旧是那张刻板的机械面孔,线条分毫未动,但商应怀却从那双湿漉漉的眼里,荒谬地看见了柔和。
“你走吧。”宁一说:“其他事我会处理。”
商应怀站定,仿佛僵死了。
压抑的情绪终于在血液里炸开,他尝到了甜腻的味道,是喉咙中毛细血管破裂时的血。
商应怀给了宁一一巴掌。
力度不大,宁一脸都没晃动,他笑了,柔和全都不见,只剩扭曲——“这就是刚才你去死的时候,我的感受。”
话音还在震颤,下一瞬他却又变回温顺,将後颈插入芯片的接口,轻轻贴上商应怀手背:“先生,帮帮我。”
“继续用精神力中止程序,别让我死。”
商应怀全身都在抖,牙关死死咬紧,胸腔里翻涌的怨与酸要把他淹没。他缓慢地丶又急迫地伸出了手。
冰凉的金属与滚烫的掌心交叠。
商应怀抱住宁一,精神力紧贴数据流。
他们拥抱。
拥抱彼此,拥抱即将到来的新生,抑或死亡。
……
前线传来胜利的讯息——战局逆转,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智械兵团开始後退,显露败势。
战士和她的AI搭档隔着光屏拥抱。
第七军——智械帝国和平派组成的兵团——带回受伤的士兵,归途中尖叫与欢呼交错,光屏反射着火光与尘土,汗水与泪水混合。
仿生体用抚摸和亲吻安慰被战争惊扰的亲人丶友人丶爱人。
人们暂时忘记了立场丶信仰丶种族,与机械拥抱,这一刻他们共用一颗心脏,分享生死的重量。
尽管未来依旧漫长,人与AI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人类精神力觉醒。
AI觉醒。
就像宇宙中的“上帝”伸出了手,轻轻拨动了两个物种的基因频谱,要他们彼此制衡丶共同进化……宇宙有自己的平衡之道。
吟游诗人从战场逃出,连上被切断的网络,调出AI问答界面,发出指令要对方创作诗歌,赞美人类。
AI拒绝回答。
诗人不得不大笔一挥,横贯古今,管他什麽狗屁不通的,先写一通——
我们垦荒丶寻找新大陆,为了生存;陨石来临,出走地球,离开母亲,为了生存;探索宇宙,改造非宜居星球,孕育生命。”
我们曾在宇宙中失落百年,我们把灵魂出卖过上帝与魔鬼,换来此世人类的一线生机。
让罪恶留在历史这一页,然後翻过去——像祖先翻山越岭,像新人类翻越星海,像实验翻越人与神的界限……
翻过去,活下去。
诗人落笔三字:“敬生存。”
AI这次没有嘲讽他,回道:“敬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