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窗纸上投射的晨曦渐渐由冷转暖,天光大亮。
施颂真找出一块金棕色的息壤置于混元玉鼎的符文中,取代了神女壤的位置。
如此便不会有人想到“死去的施颂真”会借神女壤复活,反正除了六欲仙都的掌权人外,无人知晓神女壤究竟是何模样,找一样同宗的神器替代再合适不过。
“妙妙,你从今往后不能叫我‘师父’了,而要叫小师叔。”
施颂真看向懵懂跪坐的白妙,问道,“方才我交代你的事,记住了?”
白妙睁着圆润的猫儿眼,用力点点头。
“好,随为师出去,清理师门。”
施颂真在心中默念了声“师父对不住,就容我狐假虎威一次”,随即抬手在脸上一挥。
待红雾散尽,她已变成了一位白发红衣的冷艳女子,正是她的师父——仙都之主柳云螭的模样。
而玄溟神主留下的剪纸人,则变成她原先那副小家碧玉的身躯。
如今她在明敌在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身做饵,将人引出来一网打尽。
“柳云螭”抬手一挥,带着白妙与小家碧玉走入晨光中,迎向阁外乌压压的人群。
“我不知道,”施颂真退后一步,茫然又惊痛,“我不记得了。”
趁谢扶舟分神之际,辛世恭抓住天狐破绽,一掌击向谢扶舟前胸。谢扶舟不闪不避,不过闷哼一声,便正面受了这一掌。辛世恭借势摆脱天狐束缚,眨眼向后急退百步。
灵力流转,融化了湛卢剑主周身冰雪。面色青白的老人剧烈咳嗽数声,勉强抬头:“你方才明明能躲,为什么不躲?”
以谢扶舟方才制住他周身经脉的雷霆手段,辛世恭几乎可以断定,天山白狐的境界已经远远凌驾于他之上。然而辛世恭已经到达人间修者的极限,再要往上,唯有飞升!
可已经能够飞升的天妖,为何还要滞留人间,眷恋不肯离去?
谢扶舟忍住痛苦,内视丹田。过了一夜,谢扶舟击碎的天妖内丹已然开始痊愈,如今受了渡劫期全力一击,终于重又开裂。九尾天狐心中稍定,不回答辛世恭的疑问,只是看着施颂真。
自施颂真死而复生后,谢扶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情绪波动这般激烈,这般彷徨无依。即便是那日单枪匹马闯进新石城的婚宴,施颂真也不曾失魂落魄到如此境地。不过短短一句对孟逢春的质疑,对施颂真的打击竟比亲眼目睹谢扶舟和别人拜堂更重。
谢扶舟心下隐隐有了某个答案,但不愿承认。
“你想记起来吗?”他低头问,“如果想的话,我带你去找孟逢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如果不想,我们立刻——”
“找孟逢春?你是说纯钧剑灵?”辛世恭冷笑一声,“说得倒是轻巧,你打算去哪里找他?”
唐拓拒绝选择辛世恭成为下一任湛卢剑灵,辛世恭无法从他那里得到长生之法,不得不将永生的希望寄托在其他剑灵身上。只是天下人人想活,要找到一个像唐拓一心求死的傻子可不容易。
西域挚情双剑向来双宿双飞,决不肯为辛世恭牺牲掉一条命去。而东陆沈雁归带着承影剑一起失踪,罪魁祸首极有可能是南国淳于意。辛世恭从前和淳于意打过交道,不愿贸然得罪这位他摸不清底细的南国国主。
前任纯钧剑主复生成为剑灵的消息传到天衍宗,辛世恭一瞬间明了,孟逢春应该还活着。除了唐拓之外,还有其他剑灵同样知道逆转因果的契约和方法。所以他才向龙渊发布针对叶雪衣的悬赏。辛世恭怀疑,叶雪衣的那颗剑心是剑灵神力的产物,并非靠自己修炼而成。
如果叶雪衣的尸体如他猜想一般,那就证明了一件事:纯钧剑灵孟逢春,其实从来没有死去过。
“既然施小友不愿和我交换因果,我也不会强求。”眼下天妖和剑灵联手,辛世恭将姿态放得很低,“只要施小友助我一臂之力,帮我成为下一任湛卢剑灵,我会给你足够的证据,找到你想见的那个人。”
施颂真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迈出这一步。她想知道真相,却不愿相信所谓的真相和孟逢春有关。然而她如果当真就此放弃,几乎将“我因为怀疑逢春所以不想求证”摆在明面上。
素来果决的赤霄剑灵难得犹豫,握剑时极为稳定的手指都微微痉挛起来。
温热的手掌覆盖而上,是谢扶舟。天山白狐用力握一下施颂真的手,很快又放开。
“我说过,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带你去找那个真相。如果不想知道,我们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带着你的侄女一起。”谢扶舟声音很轻,“不要勉强自己。”
施颂真从紊乱的心绪中挣扎而出:“侄女?你是说——”
似乎是为了回应她的问题,浑身罩在斗篷里的女童深一脚浅一脚从暗处转出。施苏沅站在山间,仰头注视着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姑,神情复杂。
施颂真看清眼前的事物,骤然失声。那是一只白狐的尸体,狐狸的白毛和雪地融为一体,只有红色的血迹格外清晰。可怕的是,这只狐狸的外形、爪牙、肌肉流向、甚至是气息,都与尸体前驻足的白狐殊无二致。
更大的问题在于,这具狐狸尸体上残留的伤口痕迹,分明就是万剑归一!
为什么幻境中会出现两只一模一样的白狐?为什么向来温和冷淡的兄长一定要致一只狐狸于死地?为什么穆元青会想借她的手杀了逢春?施颂真不明白。她忽然害怕起来。她爱着的,亲近的那个人,真的是她记忆中的兄长孟逢春吗?
谢扶舟低头,吻部凑在尸体伤痕处嗅了嗅。一样的气味、一样的毛发、一样的伤疤,就连那已经黯淡下去的金色竖瞳,也是一模一样。
没有人比谢扶舟更清楚,眼前已经僵硬的狐狸尸体,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