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萱过来添茶,顺道又说了句:“夫人不知,奴婢本不该说这样不好听的话,但这话现在拿出来,何尝不算是个安慰呢,家里老太爷本也没期望二小姐能活过这几年,若是将来老太爷得知二小姐还在,还好生生的,不定得多开心呢,真真算是个安慰了。”
崔婉清却摇头:“她这张脸哄得过别人,却哄不得父亲,父亲迟早会知道的。”
尹采绿正夹了一筷子烩汤里的蘑菇放入口中,嚼着嚼着看向崔婉清:“啊?”
崔婉清朝她甩了甩手:“你别怕,父亲会帮着瞒过去的,你也是个可心的,到时候到你外祖跟前磕个头,尽尽孝,他老人家会怜你的,再说太子如今还未上位,皇上又正值壮年,到头来还不定怎么样呢,你只需知道,到时候崔家会是你们的后盾。”
尹采绿点点头,想起自己在太和殿上大放厥词,还有些不好意思。
崔婉清又与她闲话家常了一会儿,尹采绿感念十分,回到静竹苑后,竹萱又与她说了一通事情轻重,竹萱不似翠影那般说话不好听,是在她跟前求着哄着的,倒叫她真不好办了。
到了戌时,静竹苑上下都打算伺候太子妃歇下了,善和从后角门里传话过来:“文文来了一趟,带了些东西来,说是太子让带过来的。”
是一个秋香色锦缎的包裹,尹采绿打开一看,是一盒子糕饼,另带一封太子手书。
这糕饼形似海棠,里面的馅儿是红豆沙,面上撒了芝麻和瓜子,外面裹了一层融化了的焦糖,是表面甜脆,内心软糯的口感,名为海棠糕。
尹采绿一眼便知,因着这糕饼不是盛京城里有的样式,也不是宫里的样式,正正是江南里,她常吃过的样式。
心下便是一惊,又打开那手书来看。
她如今早已不是不识字的女子,就是叫她写几个字,她也是会的。
太子的字字体秀丽,令人赏心悦目,以往经常拿来给她做字帖,照着临摹,如今已不叫她学薛静蕴的字体了,她如何也学不会,太子手把手教的,正是他自己的字,往后走出去,只需说太子妃对太子情深意重,便学了太子的字,往后夫妻同心,连字迹都一样,尹采绿对此笑话了他好久,太子却说:“孤手把手教的你,你学孤的字最容易了,便不必去仿你那文替先生的字了,你笑什么?”
尹采绿只道:“笑别人要笑话臣妾,竟对你情深意重至此,放弃从前那一手极有功夫的章草的不要,学着你写这质朴平淡的小楷。”
太子那时一张脸上温润不在,倒是白了她一眼:“倒要夸你,如今竟会品评书法了,再说,要你学那章草,你学的会吗?说起来,你那位文替先生的章草的确颇有功力,若有机会,孤倒想认识认识,与之切磋一番。”
尹采绿当时心里惊惶,但也没表现出来,只撂下笔,往他腿上一坐,两只手柔柔搭在他肩膀上,侧着头,下巴一扬,问道:“你想见她?然后抓臣妾一个把柄是吧。”
太子失笑,狠揉了她两下:“孤就说说而已,文人之间的欣赏罢了,这世间的文人多了去了,有字写得好的,有文章做得好的,也有靠一嘴辩才走天下的,孤有揽天下贤才的想法,却也不是人人都能招揽过来。那人既与你有着这般不可言说的关系,孤自然不会见。”
可太子说完这番话,尹采绿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难受,自己是顶了那人身份来的,太子原本,也该只顾着薛小姐,哪里顾得上她这街边游荡的乞丐。现如今却把她抱在怀里哄,那薛小姐却早是一抔黄土埋了,她心里到底是愧疚更多。
“殿下,那位先生已经病逝了,就别提她了。”
“好,不提他了。”
尹采绿方才回过神来,看向手中这封手书,她与太子分隔也才不过半日而已,这就又是送糕饼,又是送手书来的,她心里也想他得紧。
打开手书一看,是他亲手写的字,是说:“冷学士刚从广陵郡找人回来,给你带了些糕点,还有两筐蟹,放在太子府门房,你明日打发人回去取。近日晨昏温差颇大,熏笼炭火可续至卯时,金丝软缎袄料宜常着。
自晨起别后,不过半昼光阴,孤心下已翻涌万千。”
尹采绿挨个读完,脸上笑起来:“太好了,有蟹吃,善静,你现在就打发人过去取。”
善静笑着:“行嘞,奴婢这就亲自去,文文也真是的,也不一同送来。”
善和道:“文文是从宫里来的,想是也还没回太子府去,这糕饼是冷学士带到宫里亲手交给太子的。”
尹采绿又垂下头看信,指着最后一句道:“这句话我怎么读不懂呢,好端端的,他心里翻涌个什么?”
竹萱看了眼,笑道:“太子妃,太子这是说他想你呢。”
“真的?”
“是,太子言语含蓄,话未说尽,太子妃也要用心体会才是。”
尹采绿嘟囔道:“这我能如何体会,谁叫他话只说一半的,直接说想我了,不好吗?”
竹萱憋着笑:“太子怕是永远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任嬷嬷在一旁道:“可不嘛,包子有肉不在褶,肚子有货不在嘴。”
太子妃一回到薛府,任嬷嬷就跟过来了,在静竹苑上下操持,连起居也一并管了。
尹采绿听了任嬷嬷这话,听得直笑。
竹萱给她梳了头,把头发全都挽在头顶,成一个高高松松的发髻,又拿丝缎的料子包起来。
“太子妃,还要再吃些东西吗?”
尹采绿面前的小几上,糕饼拿定窑白瓷的盘子装了,一旁是善静沏的碧螺春,拿青釉暗花的小盏装着。
静竹苑里的家具杯盏都是换过的,薛静蕴原先用的东西都被崔婉清收走珍藏起来了,如今静竹苑内用的是尹采绿自己的东西。
里里外外的那些小丫鬟,也都被打发走了,太子妃这里也不缺人使唤,便叫那些人都到外间干活去了。
若是善静在,必会劝她:“太子妃晚上少吃些,该上床歇下了。”
竹萱却不会,竹萱除了在那件事上强烈阻止她,其他事情倒是由着她的。
尹采绿擦了手,重新漱了口,便道:“我不吃了,端下去吧。”
躺在静竹苑的床上,这里曾经是薛静蕴幼时的住所,尹采绿望着床帘上的络子发呆,她最初愿意跟着薛夫人走,是为了图荣华富贵,也是为了有一个安身之所,她实在是游荡了很久,自己一个女子太难生存下去了,不知是由多少的侥幸才拼凑成如今眉目尚且清明的她。
薛夫人找上她时,薛静蕴已经不在了,也因此,她对薛静蕴并无多少情感,但现在,她不光是住进了她的院子,顶了她的身份,她还借了她外祖家的势,薛夫人还说,将来崔家会成为太子上位的后盾之一……
她介入得越来越多,便越发感慨,觉得自己扰了薛小姐灵魂安宁,原本应该一切平息,薛家没有了二小姐,太子也另娶别家小姐为妻,可现在,她想撤出这一遭去,还来得及吗?
不管了,反正她是天公疼憨人,傻人有傻福,背靠两个家族,前头是太子,这个太子妃之位,她还真就稀里糊涂地坐稳了。
第二日一早,尹采绿叫上善静要出门,竹萱忙忙拦住她,两人打了一阵眉眼官司。
“太子妃,这是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