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许久,眉梢一压,薄瓷似的脸庞上泛起诡红:“谢昭昭,你当朕是傻子?有你这么发誓的吗?”
什么叫“让背弃誓言的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既然是她在发誓,就应该说让谢昭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可她却说“让背弃誓言的人”,这分明指得是刚刚同意了掐她脖子的赵瞿。
她竟是这样光明正大的偷换概念,险些将他饶了进去。
谢昭昭弯眉笑了笑:“都是一个意思,陛下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自然不会背弃承诺。”
赵瞿懒得与她争议此事,只想尽快将掐脖子的话题跳过,他抬手伸到谢昭昭面前,攥着手中的兰草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还没解释清楚这株兰草。”
他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让谢昭昭有些犯难。
她时常拿捏不准赵瞿的心思,譬如刚刚她在望舒湖畔与他解释时说的全是实话,他却非说她找借口。
而先前她找借口编瞎话的时候,赵瞿又对此深信不疑,牢牢记着她喜欢赵晛这件事。
谢昭昭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到底应该说实话,还是找借口了。
她适当沉默了一阵,反将问题抛了回去:“那陛下愿不愿意收下这株兰草?”
与谢昭昭一样,赵瞿也时常看不清她的心思,她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倒叫赵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她早在望舒湖畔便告诉他,她知道送人兰草的含义。
他如此咄咄逼人地继续追问她,不过是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既然知道送兰草是什么意思,那谢昭昭送他兰草是因为对他有意,还是为了其他乌七八糟的原因。
可谢昭昭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狡黠性子,她不直接回答他,竟还反过来追问他是否要收下兰草。
倘若赵瞿回答愿意收下兰草,那便是也喜欢她的意思,倘若赵瞿说自己不愿意收下兰草,那她恐怕就有找不完的借口可以将送兰草的真实用意搪塞过去。
两人便像是在对弈般各怀心思,互相揣摩,一进一退皆是试探。
原本是赵瞿想要搞清楚谢昭昭的心意,如今却被她三言两语占了先机,但赵瞿并未揭穿她,反而认真思考起来。
收下兰草就意味着他也喜欢她,可直到此时此刻,赵瞿都未弄明白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
他想不明白,只能向谢昭昭虚心求教:“朕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了告诉朕,这是不是爱。”
“有一位皇帝,他原是北人,彼时他尚且年幼、家境贫寒,因中原连年饥荒战乱,他阿爹饥饿到了丧失人性,将他与旁人的孩子交换,预备易子而食之。”
“他阿母不忍他如此丧命,将他偷偷放跑,他便如此逃了出去。但他已经太久没进食,赤着脚跑出了十几里地后,体力不支晕厥了过去。他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死去,或是被落荒的灾民们趁着新鲜分食而亡,或是被路过的野兽撕咬成荒野间一滩模糊的血肉,却不想老天爷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叫他重新睁开了眼。”
“他被一位心地善良的富家小姐救下,那是当地豪强大族的嫡女,她途径那荒野外顺手救了濒死的他,将他带回了家中悉心照料。她给他重新起了名字,待他养好了身体便让他留在她院子里伺候,还教他识字写字,带他出席各类家族宴会。”
“转眼间过了数载,小姐及笄到了该嫁人的年龄。话本子里总有不少贵族女爱上穷小子的落俗桥段,小姐亦是如此,她爱上了这个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的少年,甚至为了能嫁给他便背弃了未婚夫,与他趁夜私奔。”
“小姐带足了银票和首饰,但两人刚出了城就被难民洗劫一空。少年深知人心险恶,更不愿小姐与他一同吃苦受累,便狠了心将小姐送回家去,自己则转身投奔了军营,想要靠着血肉拼出一番天地。”
“后来他得偿所愿,只用了五年时间便成了军营主将的左膀右臂,顺利升任副将。他回过头去找小姐,却发现小姐已经嫁了人,还过得很不好,动辄便遭到夫家打骂羞辱。原来这几年饥荒战乱,天子下令削弱打压当地豪强,又有百姓农民频频起义,小姐家族早已没落。”
“他将小姐救了出来,带着小姐随军队北迁到了岭南。他许诺要给小姐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和稳妥人生,只是小姐自觉无颜面对他,便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求娶的心意。”
“后来北迁至此的主将首领创业未半,中途病亡,临终托孤。他平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又花费了几年时间开化部落中茹毛饮血的野人,四处征战,将相邻几国相继纳入国土,自此拥立成王。”
谢昭昭越听越觉得这故事不对劲,直到赵瞿讲到此处,她才恍然意识到这哪里是个故事,分明是赵瞿他亲爹——越国先皇的过去。
恐怕赵瞿口中的那位富家小姐,便是赵瞿的亲生母亲薛妃了。
她直觉赵瞿后面要说的内容,不该是她所探听的隐秘,可赵瞿似是已经沉浸在了过往中,他根本不等她反应便继续讲了下去。
“他成了威加四海、德被苍生的天子,但成为天子总要付出些代价。譬如他不能娶心爱的女子为妻,为权衡北人势力,更为获得土人支持,只能立了土人之女为后。”
“他告诉小姐,不管他后宫里有多少嫔妃,他这辈子心里只有小姐一人。小姐原本介意自己嫁过人,后来在他一日日的软磨硬泡之下,到底是改变了心意,心甘情愿成了他的妃子。”
“他并未背弃自己的承诺,即便每年有数不清的嫔妃纳入后宫,他仍是一心一意独宠小姐,以至于子嗣不兴,彼时仅有六位皇子,早年夭折两人,便只余下四子。”
“那四子中有两位皇子是他与小姐所生,这两位皇子自幼便在他无尽的偏爱下成长,他对他们寄予厚望,每日亲自过问他们的学业功课,更常常将他们带在身边传授治国理政之道。”
“可惜这样和睦的日子没过太久,他因往年征战时受伤没有根治落下病根,中年后过度操劳引得旧疾复发,时常痛苦地日夜难眠。便在这时有个太监供奉了长命金丹,他服用过后精神焕发,竟信了这丹药有长生不老,治愈百疾之效。”
“曾励精图治,深受百姓爱戴的贤君明主,为保持精神,愈发频繁的服用金丹,直至服用成瘾,被那炼药的太监完全掌控。起初那太监仅是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插足一二,后来便越来越肆无忌惮,竟是以金丹为要挟,向他提出要求希望与小姐对食。”
“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要将太监处死,但最后太监没死,他还是在服用金丹,只有小姐变了性子,整日将自己关在殿中闭门不出。”
“他离不开金丹了,神志也越发癫狂混乱,为了能按时服用金丹,他不得不听
从太监的唆使,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甚至当太监要求小姐当着他的面与人苟合时,他没有拒绝……”
赵瞿顿了顿,嘴角漫出一丝嘲讽:“小姐也没有拒绝,只为了给他换取金丹。”
“这样的勾当持续到他吐血将亡的那一日,他临死前终于清醒了一阵子,恢复往日慈父的模样,哭着嘱咐两位皇子一定要保护好小姐。可他却不知,他的两个儿子早已撞破了他们见不得光的腌臜事。”
说罢,赵瞿倏而抬眸看向了愣神的谢昭昭:“故事讲完了,你告诉朕,什么是爱?”
他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但谢昭昭却不能从他眼底读到任何情绪。
赵瞿像是在阐述别人故事的旁观者,是以语气波澜不惊,连分毫的起伏都不曾有过。
他只将脸上写满疑惑,如同真的在向她虚心请教情爱之事。
只可惜谢昭昭没爱过任何人,她在情爱一事上亦是一张白纸。
谢昭昭无法解答赵瞿的疑问,只是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她曾以为赵瞿跟她一样极度渴望着被爱。
她还以为他至少曾经得到过父母亲情,只不过是后来先皇驾崩这才失去庇护,落到太后手中遭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