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姑娘,您可否送我回洛阳?”
程荀并未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我是洛阳惠通商号刘家的少夫人。”她停顿一瞬,眼中闪过愤恨和委屈,艰难地开口道,“若我没猜错,要杀我的,应是刘家的叔爷,刘荣。”
妱儿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话说出口,杜三娘脸上强装镇定的面具终于碎了。她无力靠着破旧开裂的门板,将深藏心中已久的怨与痛一一吐出。
杜三娘原是平阳一户富农的女儿,几年前远嫁到刘家,生了个女儿,日子也算美满。
刘家有个惠通商号,专营酒水生意,杜三娘刚嫁去时不过尔尔。不过,经过她夫妇二人十年的辛苦经营,如今也算是洛阳酒水生意里头一号的商号了。
可惜,刘峰在一次外出时,意外从马上摔下,落了个半身瘫痪的结果,此后只能在床榻上度过余生。家中公婆承受不住打击,先后病逝。女儿不过三岁,如今,家中只有杜三娘苦苦支撑着偌大的家业。
刘家逢此变故,对生意的打击自不必多说。家中亲戚长辈对惠通商号虎视眈眈,商号里的老人,要么被别的商号挖走,要么就与刘家旁支勾结,明里暗里挤兑杜三娘。
杜三娘不想让自己辛苦拼搏十年的家业拱手让人,原本藏在刘峰阴影里的她,终于主动走了出来。
像所有当家的男人一样,她在酒桌上爽朗应酬,与人真真假假地说着客套话,计算着一分一厘、计算着财帛人心。
可令她心寒的是,明明她为了刘家家业付出了这么多,回家后,面对的却是刘峰愈发阴鸷多疑的目光、愈发沉默暴戾的脾气。
她喝到胃痛拿下大单子,她磨破嘴皮子稳住动摇的老主顾,欢天喜地与他分享,却只得了床榻上的他一句:“不知廉耻的贱|妇。”
那一刻,杜三娘只觉得天塌了。
那夜,她躲在屋子里,看了许久的房梁。最后,是女儿的哭声唤醒了她。
第二天,她擦擦眼泪,继续带着那挑不出错的笑,奔忙在各家铺子中。
行尸走肉般埋头苦干几个月,她起了往外头拓展生意的念头。她想了许久,打了好几天的腹稿,和刘峰提了她的想法。
刘峰阴晴不定地看了她许久,一言不发。她虽不安,却以为这是丈夫默认的意思,干劲十足地准备起来。
直到去开封前一日,刘峰突然喊来一位她未曾谋面过的叔爷,说这位叔爷从前就在开封做生意,熟人熟路,让杜三娘与他一同去。
杜三娘看出丈夫的不信任,什么也没说,答应了。可她却没想到,谈生意时,这位叔爷却处处与她作对,生生搅黄了好几单生意。
与程荀相遇那天,就是她想办法甩开了刘家叔爷,自己偷摸出来见一个商人。没想到,那人却是个登徒子,见杜三娘是个女子,言语不敬不说,还提出了堪称侮辱的要求。
二人在玄廊上争吵,这才遇到了程荀。
在洛阳忙碌几月,竟然一单合适的生意都没谈下来,杜三娘心灰意冷,准备今日打道回府。
从坐上马车那一刻起,她便有些昏昏沉沉。头脑疲倦,可她心中忧思太甚,硬生生醒了过来。掀开车帘,周围却空无一人,只有她孤零零一人。
她心道不好,当即就要跑。谁承想,树丛里却冒出一个人影,拎着裤腰,见到她立刻拔刀冲了过来。她一路奔逃,最后遇上了程荀一行人,才终于得救。
说到最后,杜三娘双目空洞地望着地上杂乱的茅草,像是被抽干了浑身力气的泥塑。
屋中一片沉默。
妱儿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杜三娘的背。程荀看着她,突然想起了王翠儿。
她们的能力和手腕不输于男人,可男人能做的事,到了她们身上,就成了痴心妄想、欲壑难填、不知廉耻。
而她程荀,若是身上没有孟家的身份、没有听令于她的人马,与王翠儿、杜三娘又有什么不同呢?
权势,确实是个好东西。
她想,权势或许不能赢得全然真心的尊重,却也能堵住悠悠之口。
瞧,她不就是靠着背后的权势,才能在这绵延千年、密不透风的成见之中砸开了一条缝,得以喘息么?
而她眼前这些女子,即便被礼教死死压在方寸之地,也依旧靠自己赤手空拳打出了一席之地。
她想不到,若是有天她们背上的束缚消失了,她们能走得多远、又能打出多么漂亮的一个翻身仗!
她为自己感到庆幸,又为这短暂的庆幸感到悲哀。
沉默良久,她开口道:“杜夫人,您有所不知,我此行本就要去洛阳。”
杜三娘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程荀。
程荀微微一笑。
“赶早不如赶巧,不如现在就走吧。”-
两日后,马车驶入洛阳府城。
冯平踩着宵禁的最后一刻,冲进了城门。顺着杜三娘指的方向,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刘宅路边。
杜三娘掀开车帘,定定地望着刘宅大门上悬挂的灯笼。
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着,像是杜三娘摇动的心旌。
刘宅门前整洁干净,连灯笼都是近来刚从江南传来的新样式。程荀一看便知,即便刘家如今大不如前,可杜三娘还是用尽心力想要撑起这个家的脸面。
她轻轻拍了拍杜三娘的肩膀。
“去吧。”
杜三娘回头望了她一眼。
赶了两天的路,所有人都难掩倦色。可昏暗的光下,程荀略带疲惫的脸上,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却坚定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