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他被晏决明安排到程荀身边,护送她外出游历。
早在晏决明身边时,他就知道,这位看似寡言的小姐绝不是娇怯柔弱的女子。她心中的抱负与野心,也绝非嫁做人妇、相夫教子。
——若是想要嫁人,又何必千辛万苦在外游历呢?孟家如此厚待重视她,自然会给她找个好夫婿,从此安闲一生。
他虽早有预想,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短短两年间,竟真让程荀闯出些名堂来了。
“这沈烁,不光嘴皮子灵光,写起字来也不遑多让呢。”
程荀轻笑一声,将书信收起来。
“沈公子为人跳脱,许是年纪小,性子不大沉稳。”冯平觑着她的神色,不软不硬地刺了沈烁一句。
程荀一愣,忍不住笑了。
“平叔,从前我们刚结识沈烁时,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冯平心中腹诽,从前不过看那小子也算个机灵的能人、能为主子所用。如今那小子的心思昭然若揭,世子又不在身边,他不防着点才怪呢!
她笑着摇摇头,将方才写好的书信封好口,交给冯平。
“平叔,这个还劳烦您今日帮我送去扬州。”
说起正事,她的笑渐渐收敛起来,愈发显得沉静稳重。
“上午我见了丰元商号的掌柜,湖广一地的生意确实有得谈,之后让沈烁亲自去拜访下丰元商号的当家的,应该就能拿下了。”
冯平也神色一正,擦擦手,将书信小心收好。
“主子客气了,是平的本分。”
程荀有些无奈。原本冯平刚到她身边时,口中的主子还只有晏决明一人。可两年下来,不知怎的,冯平竟将她也喊作“主子”了。
店小二进来摆上菜,她心知冯平一直不习惯与“主子”同桌吃饭,便自觉起身,走到雅间外的玄廊上,留冯平一人在屋内安心吃饭。
春色正好,风里夹着不知名的花香,掠过玄廊上垂挂的罗帐,柔柔拂到她脸上。
她双手撑在栏杆上,从金谷楼往下看,汴水绕城而过,在午后阳光下,仿若一条闪着金光的玉带。
此情此景,突然令她想起方才沈烁在信中提起的,扬州城里蜿蜒平静的小秦淮。
沈烁为人活泼跳脱,书信也写得平实直接。可偏偏就是那不加矫饰的话,读起来就像老友在身旁絮语,一时也将她拉回了十里烟柳的扬州城。
与沈烁的相识,还要说到两年前,她怀着满心的忐忑和期待,从扬州渡口出发,往杭州去的时候。
那时在渡口上,她叫冯平帮忙替一个年轻行商解了围,后来又遇虎三爷出手相助。这是她与沈烁的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是她在杭州城。
那时正值九寒天,妱儿一颗心都飞到了西湖,要去看那断桥残雪。美景在前,程荀却因膝盖实在疼得难受,就待在客栈里烤火,让冯平带妱儿去玩。
到了晌午时分,她自觉好多了,便去客栈楼下吃饭。席间却听见身后桌有个颇为熟悉的男声,正在侃侃而谈。
那人从天文地理讲到三教九流,乍一听竟然无一不通、无一不晓,连程荀都忍不住听入迷了。
与他同席的似乎是几个有钱老爷,不时附和着他的话,却只当个乐子,言辞中并未有多少敬意。他也不恼,只在旁殷勤奉承。
直到程荀快吃完,那男声才期期艾艾说到自己的用意。
按他所说,这人自己有个商队,货源与商路都不是问题,只是此前生意被人蒙骗,亏了一大笔钱。
如今商队缺银子周转,便想与这几位老爷商量商量,不拘是合作参商股、还是别的手段,总之希望能够得几分援手。
那人说着又列起自家商队的优势,语气诚恳、态度谦卑,实在让人挑不出错来。只可惜,他这番话,只换来那几位老爷不甚在意的一句:
“你说吧,多少钱能把你这穷商队买了。”
毫不意外,最后双方不欢而散。大腹便便的老爷们骂骂咧咧走了,只剩下背后一片沉默。
听了一顿饭的时间,程荀难耐好奇,忍不住悄悄转头看了一眼。
谁想,转头才发现,这人竟是她在扬州渡口遇见的那个年轻行商。
那少年行商低着头,沉默地对着面前一桌残羹冷炙,满脸都是颓丧。
恰是此时,妱儿与冯平回来了。她招呼二人坐下,又让小二重新上菜。等她回过神,冯平已经与那人聊起来了。
少年似是没想到,竟在杭州又遇上恩人。待看清恩人就是方才坐在一旁、完整听完自己窘态的人,那张清俊的脸上更是尴尬无措。
顶着那张难掩红晕的脸,少年介绍自己,他名叫沈烁。
程荀不意让他难堪,礼貌地打了招呼,便与妱儿先回客房,让冯平和他聊聊。
冯平回来时,果不其然带来了更多的消息。
沈烁此人是从太原来的行商,虚岁十六,一直想来江南地带闯出个名堂。
前阵子,沈烁带着自己好不容易养起的商队,胸有成竹去扬州做生意,却遭人蒙骗,银子打了水漂,连商队都在解散边缘。
程荀听后,却起了几分心思。
这沈烁小小年纪,便有闯南走北的胆识,脑子也伶俐,一张嘴能把死人都说活了。更要紧的是,此人没有什么清高的架子和包袱,可一旦涉及底线,又是个坚定执拗的。
这样的人,做别的或许有诸多毛病,可若是行商,那必有大成。
程荀想了想,嘱托冯平先将那人拖住,让他暂且不要离开杭州;又让他私下悄悄去调查一番沈烁的背景,看看这人嘴里说的可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