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长梦令
程荀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雪后的四台山,晶莹、清澈。林海的白、泥土的黑交错纵横,织成一幅画。
程荀背着竹篓,踩在松软的雪粒上,深一脚、浅一脚。上山路不好走,她呼着白气,一张脸被冻得通红。
穿过松林竹海,她轻轻推开柴门。
农家小院里,篱笆围起的菜畦上落满了雪,只隐约能看见白雪下一点翠色。鸡舍被稻草盖住,新生的鸡崽在吱吱叫唤。
屋檐下,土灶上热着汤,肉香飘进鼻子里,馋得她咽了咽口水。刚放下竹篓走到灶边准备偷吃一块腊肉,就被身后的人叫住。
“小阿荀,又偷吃。”
程荀手一顿,转身看去,却见一个中年男人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拿着大勺,从柴房走过来。
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乍一看,程荀竟有些愣怔。
男人熟稔地往锅里添了些盐,用大勺搅和搅和,尝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注意到程荀还呆呆站在原地,他笑着朝她招招手,“小阿荀,过来尝尝盐合不合你胃口。”
程荀走上前,就着那大勺尝了口腊肉汤。
“怎么样,爹爹手艺没变吧?”他有些自得地一仰头,眼角都笑出了细密的纹路。
程荀反应过来了。
这是程十道,四十六岁的程十道。
她贪婪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面容,眼睛都不敢眨。
可越是想清晰地描摹清楚他的样貌,眼前就越是模糊。她慌忙擦去眼里的水迹,生怕下一秒眼前人就消失无踪。
还好,还好。他始终站在那里,没有消失,微笑等她的回答。
程荀笑中带泪,用力点点头。
——即便她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快,进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程十道在灶台上忙碌,想起什么又说,“去后头叫你哥哥来吃饭了。”
程荀像是一脚踩进云里,晕乎乎地向后走。
堂屋后头是柴房、水井,还有个小小的仓房,里面放满了利于存储的粮食和各种工具。
仓房外的空地上,一个少年正背对她在柴垛上砍柴。
少年身形瘦弱却有力,利落地抡着斧头。时值寒冬腊月,他却热得将外袍脱下、系在腰间,上身只留一件贴身的薄衫。每次动作,都能看到他紧绷的肌肉和突出的肩胛骨。
这是那个精瘦却康健、充满生气与活力的程六出。
程六出放下斧头,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侧身时看见了程荀。
他几步迈到她跟前,一手放在腰间,半歪着头看她。
“看起来,你就算长大了,也和小时候没什么不同嘛。”
程荀没听懂他的意思,可下一秒便发现不对劲。
她竟然能够平视程六出。
她后知后觉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却有些突出,手背上还有一道被火燎伤的痕迹。
那是有一年冬天,胡婉娘最喜欢的荷包不小心掉进炭盆,她下意识捞起来时被灼热的木炭烧伤的疤痕。
程荀抬起头,终于明白了。
这是十三岁的程六出、四十六岁的程十道,和如今十六岁的程荀的家。
前院传来程十道的催促声,程六出高声应了一声,小跑着进屋。程荀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走进屋内,桌上饭菜热气腾腾。程十道和程六出一个添饭、一个分筷子,嘴上说着些寻常琐事:
铁锹的木头朽了要换;阿荀的旧衣被树枝勾破了要缝;山下刘大娘家要换瓦,刘大叔却将腰摔坏了……
程荀安静地坐到桌边,听着他们话家常,不停往嘴里塞这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的饭菜。
吃完饭后,程六出下山去刘大娘家帮忙,家中只剩她与程十道。
午后,屋外又飘飘扬扬下起雪。天地落得一片白,林梢轻动,山林皑皑。
程荀和程十道并肩坐在屋檐下,身旁红泥小炉温着茶,白烟袅袅。
程十道拿着一件藕荷色的外袍,仔细缝着上头一道破口子。
程荀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件外袍是她十岁除夕那年,程六出特意去县里成衣店买来送给她的。
当时他说,十岁是大姑娘了,总要穿点漂亮的。
在胡府见惯了锦衣华服,其实这外袍也无甚特别之处,至多不过是颜色鲜亮些。
可那时她收到衣服时,开心得一整夜都没睡好。她先是将衣服叠好,在怀里抱了大半夜;后来担心衣服皱了,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无比珍爱抚摸了它许久。
回忆起彼时的心情,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下垂在一旁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