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屋内安静下来。
胡婉娘抱着嫁衣,走到沉默已久的程荀面前。
她将火红的嫁衣披到程荀身上,缎面上缀满的流苏珠翠沙沙作响。
胡婉娘轻声道:“满意么?和我一起穿嫁衣?”
程荀轻抬眼皮,在胡婉娘眼里看见了明明白白的嘲弄和施舍。
醍醐灌顶一般,她突然明白了。原来在这府里,将她看得最清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胡婉娘。
她的渴盼,她的不甘,她薄如蝉翼的自尊,她刻入骨髓的恨。
——胡婉娘都知道。
也是,这么多年,她与胡婉娘相处的时间,恐怕比和自己真心对话的时间还要长了。
日日夜夜、朝夕相处,人非神佛,又怎能无念无想、无欲无求呢?在她强装乖顺的时刻,总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长满尖刺的骨头。
这么多年来,胡婉娘当真一次都没有发现么?或许胡婉娘早就发现了,所以一次次让她跪在雨中、一次次当众辱骂,就是要打断她的骨头,折|辱她的自尊。
就像西域商人嘴里的熬鹰,将猎鹰熬到野性消弭、熬到俯首称臣,如此才算会驯奴的主。
胡婉娘浅薄、愚蠢,可如何将奴仆收为己用、如何驯出听话乖巧的狗,却是写进她血液的家训。
胡婉娘以为自己成功了。直到那天,程荀脱口而出的那句,“你若是死了,所有人都得陪你一起死!”
她这才明白,原来她从未真正驯服过她。翱翔天际的鹰,即便被人捆住双翅,也依旧是鹰。
于是这一刻,胡婉娘清清楚楚地摆出自己的嘲弄和讥讽给程荀看。
我是主,你是奴。如今,我让你穿和我一样的嫁衣,将你最渴求的尊严施舍给你,你满意了么?
程荀凝视着这张朝夕共处了近六年的脸,身体好像跌进愤怒的海,似火一般的海水不断拍打淹没她的口鼻。
她抬手抓住肩上摇摇欲坠的嫁衣,挺直腰背,直视她的主子。
她冷冷地笑了一下,露出从未在胡婉娘面前展现的锋芒。
“好啊,这么贵重的衣服,我求之不得。”
胡婉娘怔住了。
程荀那炽烈又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胡婉娘,抬手解开自己的外袍。
属于丫鬟的衣袍落到地上。
她穿上那件本属于胡婉娘的嫁衣。
——那件由针线房数十个绣娘辛苦半月绣好的嫁衣。
——那件一送来就被当做备选,丢到衣橱深处的嫁衣。
那嫁衣红得似血。鸳鸯、喜鹊、并蒂莲,针脚缜密地绣在衣摆上,栩栩如生地嘲笑着这荒谬的场面。
傍晚,瑰丽的天光斜斜照进内室,映在二人相差无几的嫁衣上。
程荀走上前,那双眼睛明亮得仿若星辰,直射进胡婉娘内心最虚妄痛苦的角落。
胡婉娘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程荀嘴角含笑,步子不疾不徐地继续向前。
“婉娘,如今你与我又有何区别呢?”
“一样精致的妆容,一样贵重的首饰,一样华贵的嫁衣。”她顿了顿,“就连你我绣鞋上的珠子都是一样的!”
“你什么意思?”
胡婉娘不住地向后退,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短促。
“婉娘,你看看这镜子!”程荀突然拉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扯到镜子前,按住她的肩膀,强行逼她看向铜镜。
程荀将脸凑到胡婉娘耳畔,铜镜中,那两张点了眉心痣、盘了流苏髻的脸,乍一看,竟真分不出什么不同。
那铜镜中相似的脸让胡婉娘感到恐惧,她下意识挣扎着,却被程荀狠狠按住,强行掰正她的脸。
她在胡婉娘耳边轻声说:
“婉娘,脱了这身皮囊,你又比我高贵在哪儿呢?”
“你看,此刻你有的,我不也一样有了么?”
胡婉娘惊惧地看着镜中的程荀,她那双眼睛里好像藏着能吞噬一切的烈焰。
这真的是玉竹吗?
程荀看出她的不可置信,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起身松开对她的束缚。
程荀转了转脖颈。身体从未如此轻快而松弛,身体里那头压抑了太久的巨兽,此时终于挣脱了锁链,抖落浑身的灰石,凛然站在风中。
“你究竟是谁?”胡婉娘声音破碎。
程荀歪着头,平静道:“姑娘,我是玉竹啊。”
是你亲口赐名的玉竹啊。
胡婉娘双唇颤抖,不知该如何应对。